阿娘抱着我,说:“二丫,那你也不要怪……陛下。”
她提到君父时,还是有踌躇,毕竟他是君,是普天之下的皇帝,那两个字,点着舌尖都觉有些烫。
我说:“我不怪他。”
枝上残雪覆新柳,衬得那绿意更嫩。我立在那儿,将小小的一团身子也裹成了球儿,我专注地盯着他赐我的上林苑,只那么一动,便又吐出三个字:“我恨他。”
阿娘打了个哆嗦。
我说:“阿娘,我不喜欢这里,这里闹鬼呢,我怕,我要去找兄长。”
这秋色是无边无际了,转眼又轮回一季。
我怕皇城的落雨,更甚寒天冻地的一场落雪。我竟是喜欢雪的,大抵雪色中我能够看见那个雾气蒸腾的长安,我的云吞,二毛的烙饼……再冷的雪天,我竟不怕。
元康五年,我十岁。遇见了上林苑最可怕的冷雨。
阿娘已经有些管不住我了。我不再裹火红的狐狸裘,却仍然会“跐溜”上树。昭台最高的穹顶,我哄小侍搭梯子悄悄爬上过,在那里,能够望见兄长的家。母亲的椒房殿,不知在那一道道逡巡纹路哪一处的折回里。一场冷雨,将皇城淹了去。
腾腾的云气里,汉宫像摊在地上的积水,晕成了一幅迷迷蒙蒙的画。
我看不见他。看不见回家的路。
我的亲信小侍在喊我下去。我不肯。
他绝不会知道,汉宫在我眼里,只是眼角掠过的一滩积水,真正使我胶着目光的,永远是迷蒙雾气的那一头,长安城里一眼望不到底的窄巷。
那时我还记得二毛,我在想,二毛这会儿还爬窗子麽?还尿床麽?大概不会了,我不在了,没人逼他尿床气他爹娘。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二毛。
大概这一生都不会了。
那是君父的长安。直到灯盏荧荧亮起时,雾罩似的长安才又活成了我心里的样儿。
小侍在下面喊:
“殿下,且走罢,天不好啦。”
“他没来。”我对着指头,不在应他的话,却又像在与他说话似的。
我一个打挺便起了身,跃下,便这么落在青砖面儿上。
“我不回去。”我说。
自不会再与他时间回转,早已蹭溜的没了影儿。
他尽以为我在望长安,望那一场永远归不去的落雪。
其实我不是。
我是在等兄长。他应过我今儿会来陪我。
我有多久没见他啦?
可他没来。
元康三年时,他握着敬武的手,带我回家。说过让我再不受欺侮,再不孤单。太子殿下终究还是没能兑现承诺。敬武在幽幽上林苑,早捱过了荒凉凉的年年岁岁。
有时我竟会梦见从未见过的母后,我总想,当年为何过身的是母后?她高高在上,母仪天下,有那么漫长悠久的岁月需她享,她原该站在君父的身边,在每一年上元灯节,立在汉宫城楼上,与君父一同俯瞰他们的天下,盛享百姓的祝祷。
而不是似如今这般,早早埋入冷冰冰的地宫。
母后那么重要。
而我尽是多余的。
君父那么思念她,兄长那么思念她。
她原该好好活着!
我跑走在雨里。跐溜溜地像只灵活的狐狸。好像有人在我耳旁说:“不要哭啊……敬武不要哭啊……”我狠狠甩了甩肩,绝不会哭的。
雨水顺着鬓角的发滴落下来,呼呼的风声就像嚣张的雪点子擦过耳鬓。要是真落雪了,那该多好。
秋雨秋雨,一刻也不停。
大概许多年前的今朝,也是这样落雨不停。
那个时候是怎么样子的呢?
汉宫积满了水,不断有宫娥太监覆覆出出,蓄水的青铜兽张吐着永远排不完积水,滋滋的仿佛行雨的龙。
那个时候,君父尚年轻,他有剑一样的眉,俊俏的脸庞棱角有度,说话的时候依稀有始成帝王的气候。但他也会惶急,在这个雨天,他一定急得没能耐。
君王自称天子,却终究是血肉凡胎,担虚名,却无“天子”之能。可怜的君王能掌河山,能揽社稷,担毕竟不能……与天斗。
本始三年,也是这样的雨天,年轻的君父,该是如何锥心痛苦。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他一定孤单地坐在凤阙阶下,真想拿他的江山永固去换一妾妇的命。雨水也会沿着他的鬓发淌下,也许还会落进君王的眼睛里,他悲伤地抚袖擦泪,辰光都被君王的幽怨凝住……
偌大的汉宫,嘈杂似街井。
他在等消息。
他毕竟是君王,一瞬的悲伤之后,仍坐起,目光清明而慑人,冕服摆曳铺满凤阙阶,皇帝抬手,赐给阶下臣工冷冷一道圣谕:
皇后若不能善,尔等皆殉葬。
而后,游龙似的收回攒金底儿的冕服袍角,孤零零的汉宫,冗长的寂寞终于将君王吞噬。
那是我曾经年轻的父皇,他一定希望他的椒房安然无恙。君王多情,苦熬焦灼中终于等来了讯息:
皇后薨。得皇女,汉室延嗣。
就是在这一天,十年前的今天,本始三年的今天,我大汉母仪天下宠冠后宫的许皇后遇产厄之灾,薨。
敬武就是在这一天出生。
他于高座曾咄:“生而克母!”君父一定深恨,为何死的不是女儿敬武,偏偏是他情深意浓的发妻。
这一天,是我的生辰。
兄长答应过今日必来上林苑探我,为敬武贺寿。
……这一天,也是亡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