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回
秦英回到兴道里的宅子时,刚好卯正。
簪花娘子和裴寂已经收束好了心境,互诉久别两年的衷肠,就把话头绕到了秦英身上。
裴寂当着自己独女的面好生称赞了秦英一番,更是感叹自己膝下没有合适的娘子,可以许给这个如此年轻有为的少年郎君。他和夫人就是老来得女,当初簪花娘子降生,他们夫妻俩就当捡了一个宝,给她娇宠惯溺地不成样子。养一个簪花娘子都累,现在只是随口感慨。
这话一出,饶是簪花娘子心里再因阿耶的身体而感伤,也掩着唇笑了。她对裴寂眨了眨眼:“您都和秦英同行过一路了,还不知……”后句被她别有用意地拉长。
裴大人捋着胡子想他们过往在镇子上落脚,没有发现秦英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于是他板着一张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簪花娘子看裴寂一脸困顿,望了望旁边坐着的李淳风,看对方点头才缓缓把秦英的秘密道来:“她是个扮着男装的小娘子。”
“咳咳咳。”裴寂捋着胡子的手一下搁在了心口,艰难地佝背干咳起来。一张褶皱不堪的老脸都红了。
簪花娘子见状赶紧伸手去拍阿耶的后心,裴寂喘息一会儿缓过来了,不敢相信地瞪着她又问道:“此话当真?”看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同时点头,裴寂目光透过两个人的身影,无奈地望起了对面小窗,“她小小年纪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如今只要把秦英的名号随意往东市西市的茶馆一提,便有说书先生拍案讲起关于她的无数个段子。从秦英两年前在大兴善寺浴佛节俗讲台上语惊四座,再到今年清明后进宫为太子祈福、进宫沉寂两月余后乍一出宫便大放异彩。
一百零九坊市中,无人不知秦英乃是西华观的一观之主。长安大小官员中,无人不知秦英乃是礼部祠部郎中。
但凡讲到秦英,必然是会生出一阵唏嘘崇拜。年少的希望自己能像秦英般跻身仕途,年老的感觉自己这辈子难以有大作为,便把这希望加诸孩子身上。方外的把秦英当做成功偶像日夜膜拜,方内的看着秦英眼热甚至都想把尘缘斩断也去做道士。
可是这个站在风起云涌的庙堂上的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以一介女身将所有人蒙在鼓里!上至陛下王公,下至贩夫走卒,都被秦英的表象欺瞒过去了。
秦英现在不过五尺多的身量,想来最多也就十三四的年纪,连及笄都不曾就这样叱咤长安,等她再长大些,恐怕半个长安都能在她掌握之中吧。
现在的秦英还是纯善的小儿心性,等在方内的时日再久些,心性未必不会改变,届时她若还是手握重权脚踩高位,届时翻云覆雨颠旧覆新岂不是轻而易举?
——秦英声名煊赫,到底是长安的福祉还是劫难都难以预料了。
只是瞬间功夫罢了,裴寂脑海中便已经掠过了这样纷杂的念头。嘴上则这样念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竟让娘子在长安青云直上如履平地……”
“阿耶,你忘了我好歹也是个翰林院待诏。”簪花娘子手指绞着衣带,好像有些不满的喃喃道。
裴寂的大手挥了挥,嫌弃似的瞥了簪花娘子一眼才道:“这不一样。秦英在坊间与朝堂上都占据了一定势力,你最多只是在宫中受人敬仰。”
李淳风听到裴寂吟出《老子》中的名句,内心产生一阵震动。天意让秦英拥有了泼天的权势富贵,把别人都当猴子般耍弄着,究竟是何用心呢?又或者是,秦英明知天意反倒逆天而行?无论哪一种都能让人莫名战栗。
这时候秦英进了前院厅堂,看到正在摆桌案和席子的小厮,刚开口问李淳风和簪花娘子有无到来,鼻子便有阵微痒。她捂着脸连打了几个喷嚏,再次正视小厮,就看他笑道:“大人不妨到后院瞧瞧。”秦英点头缓步而去。
走进了后院,远处传来裴寂的声音:“……说来我还欠着秦英的一份大恩未还。过去当她是个万事无缺的郎君,总感觉无以为报。如今知道她是个娘子,便许她一个娘子的身份作为答谢吧,只是不知她可否愿意。”
李淳风见缝插针地接口道:“秦英身着男装总归是不方便的,以后身量长开了,应该也需要相应的娘子身份。裴大人思虑地真是老道。”
几个人在客房里谈着话,只听一道清冷的声线直入门扉:“什么娘子身份?”
簪花娘子率先起身开了房门,把外头的秦英迎了进来,期间还低下头对她耳语道:“我也没太听懂阿耶的话,不过对你没坏处就是了。”
秦英满头黑线地坐下,心道裴大人若给了自己娘子身份,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要做个闺秀?念起娘子每天早上都要花上许久梳妆打扮,她身上乍起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
神游物外的秦英一双眼眸落在对面的五斗橱顶,神情淡定无比。
裴寂伸手在她的眸光范围内摇了摇手,看秦英回转了心思,便认真地问道:“你可否愿意把户籍落入我河东裴氏?若是答应了,你以女装行走在外便称,祖籍出自河东裴氏旁支,父母定居益州,近年家境渐渐落魄。我在益州遇到了你,看你与我有一丝亲族关系,便带你回了京。”
秦英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多个娘子身份好像也会有些用处,便答应下来。把裴大人说的这段话反复念两遍,理通顺之后默默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