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将手从簿子上移开。
色役册是十年前造的,青苗簿是二十年造的,而这些年里,扶风县的丁户和田地一直不断地变化着。
所以这些簿子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看了也是白看。
他只能听袁大头口头讲述了。
“扶风县虽位于关内,却是西邻陇右,北接朔方,所以此地的民风甚是剽悍,刁民、暴民极多。每每抗税不说,但凡听到县里派下去了官吏差役,他们便会四散逃匿,甚至会聚而攻之,导致县衙内的事务根本开展不下去,更别说统计人丁和土地了。最后,我们只得求助于乡里的大户豪绅,他们报上来多少,我们就登记多少。可很多时候,这些大户们也报不上来数目,只说农户和土地流失严重,查无可查。大户们不配合,县里就彻底没辙了……”
“说重点!”
杨钊看出来了,袁大头是想敷衍了事,敲着案面提醒他,“我不是叫你来诉苦的!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扶风县到底还有多少课户、多少田亩?为什么账册上的入项会一年比一年低?”
袁大头胆小,当时就被吓得身子一激灵,眼看着就要瘫倒在地,杨钊连忙让田老儿提了个矮墩过去,让他坐下来回答问题。
袁大头畏畏缩缩地坐下来后,面有难色道:“杨县尉也看到了,扶风县已有多年没造过簿子了,如今要我空口报出县里的丁户田地,小老儿又哪里报得出来……”
眼看着杨钊便要发怒,袁大头赶紧又道:“开元二十八年时县里上报过一次,报的是丁户六千四百八十八,口三万八千一百九十七,其中课户数四千四百一十八,这个数目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不过这只是一个大概数目,是我们粗略推算出来的,不是实际的确切数字,若是和实际情况有了出入,杨县尉可千万别怪罪小老儿……”
袁大头的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也快埋进肚子里去了。
杨钊也看出来了,这个袁大头胆子很小,不经吓,便改用温和地语气跟他道:“那你再推算一下,这个数字比实际丁户数多,还是少?”
“肯定是比实际丁户数多!县里开元二十五年才造过一次户册,当时查出来的丁户数只有五千七百多户,距开元二十八年仅过去了三年,怎么可能就多出七百多户来?再说了,小老儿本就是扶风县人,县里的情况还是了解的,自从开元十一年大括户以来,县里的丁户数便一直在减少,这两年尤其严重,所以实际数目肯定比开元二十五年查出来的还要少,应当在五千户左右才对……”
重点来了。
杨钊立即追问:“既无战乱,又无灾荒疫病,为什么户数会一直减少?”
袁大头扭捏一阵后道:“杨县尉精通财务,肯定是熟知其中缘由的,又何须小老儿道出来呢……”
“我要你说出来!”
杨钊确实猜了其中缘由。
但这等民生大事,只凭猜测是不行的,他需要确切的信息。
袁大头只得继续道:
“县里也是没有办法,丁户越来越少,税征不上来,便没法跟州府和朝廷交代,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所以只好向在籍的丁户加重税额,从他们身上把缺失的役税补回来。可如此一来,逃籍的丁户也就越来越多了……包括簿子上登记的这些课户,不少都是死户。他们为了隐瞒土地,不想归还给官府,所以户主死后压根不来县里消籍,等到我们去征税时,才发觉人已经死了,该征的税自然也无处着落。哎,最后还是得转嫁给其他课户……”
这些都属于大家心里明白、却轻易不敢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话,袁大头一直说得很谨慎,边说边观察杨钊的表情。
好在杨钊的表情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所以袁大头才敢断断续续地说完了。
杨钊自然不会发怒,袁大头说的这些,都在他的预想之中。
反倒袁大头能看清税额和户数之间的关系,让他高看了一眼,还算是有点见识。
杨钊接着再问:“既然户册上的丁户数不实,那青苗簿上的田亩数必定也不实了?”
“肯定不实!”袁大头这次回答得更流畅了些,“青苗簿上的田亩数也大于实际数目,而且夸大的程度肯定比户籍上的丁户数更大。”
袁大头渐渐胆大了些,敢说出更多隐情,“这本青苗簿是开元十一年造的,其后便一直沿用,再也没有重造过,上面记载扶风县有良田一万五千五百六十二顷,但据小老儿观察,现在恐怕连半数都没有了。”
“半数都没有了?”
这回杨钊是真的惊讶了。
一个有着四万口人的上县,却凭空消失了半数的土地,只剩下不足八千顷!
就这么点土地,根本不够那么多人来分。课户们分不到足额的土地,却必须要缴纳越来越繁多沉重的赋税,在这个亩产不足一石的时代,他们根本就无力承担。
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了土地上。
袁大头继续讲述:“杨县尉不信?小老儿可是据实回答,半个字也不敢撒谎。杨县尉可以想一下,逃籍其实并不轻松,大多数课户不到万不得已,轻易是不敢逃籍的。可要让土地消失就容易多了,他们只要隐而不报,或是胡乱报上一通,单凭我们县里这几个官差,是不可能清查出来的。何况他们还可以私下买卖土地,还有不少大户专门干这行勾当,他们联合农户私下兜售,一起对抗县衙,县里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