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岳先生自称“为师”算是愿意收下薛沉璧这个女弟子,她莞尔一笑,身子跪坐于席上纹丝不动,眼里却见几分讶异和受宠若惊:“既是夫子的故人,想必定是顶天立地满腹经纶的贤者,学生见识短浅粗陋,不敢同贤人相提并论。”
启岳先生眼前幻出那人一身铠甲戎装,高坐于铁马之上俯身睥睨敌国战俘的样子,刀尖凝血,蜿蜒沙场,猝然爽朗大笑:“他哪里是什么满腹经纶的文人,虽然看人辨理都十分通透,但实则也只是个征战沙场的武将罢了,刀剑耍惯了,连毛笔都不会握。说来为师瞧你甚是年幼,怎的有这般见解”
这实非见解,只不过是她二十多年换来的一个教训。薛沉璧睁着眼睛瞎掰:“学生的父亲置身庙堂,学生耳濡目染也略有所得。”
启岳先生捻着胡子点点头,赞许的目光来来回回周旋于薛沉璧和季恪生之间,半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薛大人家教甚严。”
启岳先生对薛沉璧很是满意,季恪生提点薛沉璧奉茶行礼,一套繁冗礼节后,薛沉璧便算作拜入启岳先生的门下。
因今日只是见师拜师,启岳先生未打算教薛沉璧习多少字,她是官家小姐出身,薛怀平日里估摸着也是手把手用心训诫的。启岳先生领她习了一篇易学的小令,又和她定了每次进学的时辰,再询问几。
屋外的寒风早已停歇,阳光蜂拥扑向长廊边的草地,映出大片大片光斑,檐下的玉铃铛猛烈晃动一阵就渐渐止了,启岳先生咳了一声,身后响起窸窣脚步声,阴影重重的屏风里转出一个人。
轻袍缓带,衣角温软,腰间悬一枚玲珑玉佩,玉佩穗子无声轻摇慢舞。来人俊眉修长匀称,鼻梁挺拔,神情冷峻,光影投上他的侧脸,更显得瞳孔淡漠情绪疏离。
启岳先生捋着白花花的胡须瞟他一眼,语重心长又似自言自语:“殿下用人手段绝妙,为留恪生在你麾下出谋划策,甚至不惜亲自来求老臣收了他师妹为徒,好叫恪生他感恩戴德,为你所用。只是这甜头太小,不足以他为你卖命。”
“少傅高见,果然一看便知,季恪生此人面上板正规矩,实则骨子里桀骜固执,就如同柳条,看似纤细易折踩住他一切后路才能让他死心塌地。”容庭迈步走出屏风旁的阴影,颀长身形顿时鲜明,他的影子笼住启岳先生苍老的背脊,更像是缓缓压过去的一座山峰,棱角分明,气势如虹。
“不过那小姑娘倒很有意思,不拘泥于圣贤又引经于圣贤,是个聪慧的丫头。她父亲薛怀官职不小,她日后若好好教导了,凭着一肚子的学识亦能谋个好人家,你虽然利用了她,但此番作为对她并非没有好处。”启岳先生淡淡笑了笑,明明是欣慰的笑意,可定睛看去,爬满细纹的嘴角透出的漠然同容庭殊无二致。
檐下的玉玲铛忽然又猛烈碰撞起来,铃铛鸣声刺耳,仿佛随时会碎裂落在地上,门槛处传来一声猫叫,片刻后又归于沉寂。
容庭静默不语,须臾才抬了眼帘低低道:“许久不见,少傅似乎比从前对政事更加关心。”
“殿下的父皇近来动作颇紧,长公主府上下已是风声鹤唳一片,送进府来的官奴无论出身必要细细盘查才允入府,前几日还处死了个官奴。据说那官奴是个宫里细作,容璇听了二话不说就要打死,任凭你表妹怎样拦着都无济于事,姜复只得压下此事不传到宫里去。姜复有难定要拉帮结派,”启岳先生眼角微带嘲弄,像是听闻了什么好笑的事,眼睛微眯泛出几丝精光,“找上了我们南安侯府。”
容熙原先只是皇族偏支的郡王之子,聪慧勇猛被无子的先帝一眼相中,抱进宫里做了储君。而南安侯傅昀虽为异姓侯王,实是容熙在傅氏本家的胞弟,自小就养在本家。容熙登基为帝后,就将他接进宫里吃住,傅昀武艺非凡,为报答皇兄知遇抚养之恩便请缨守卫边疆,最后攻打魏国逼其对大周俯首称臣,终成一代战神。
班师回朝的那日,百姓夹道歌功颂德,南安侯傅昀风光一时无两。正值壮年的南安侯本可扶摇直上却意外遭魏国余党暗杀,废了一条腿后再不能持剑征战沙场,便请辞回故里洛州将养,容熙为留他回来特意在肃京和洛州两处都修了南安侯府。
休养还没几年,南安侯爱妻,东宋的公主因独女走失病故,南安侯府里只留了南安侯一人,容熙好说歹说才求他来京中散心。南安侯尚在赴京就被姜复的人找上,以他忠君爱民的性子必然一口回绝,故容庭并不担忧姜复的党羽有了南安侯府的支持而势如破竹。
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姜复自取灭亡只是早晚之别,容庭派去的探子打听到姜鸢在长公主府里蠢蠢欲动不知在谋划何事,因此他担心的只是姜鸢会勾结她身后的势力再一次将爪牙伸向薛府。
他前世穷尽法子也找不出姜鸢为何置薛府于死地缘由,起初还曾以为是她怨愤自己寄人篱下托身于薛府才动的手,可仔细想想却并非如此。只有薛沉璧好端端出现在他眼前时,容庭才觉得有几番真实。
薛沉璧独自一人垂首走到小院门口,书童侯在马车前引颈张望,见了她急切切道:“小姐可寻到帕子了?”
薛沉璧怔了怔,眨眼间脸上便浮出失而复得的欣喜,她展开手心里被攥得发皱的帕子,上面还沾着零星草叶泥土,她笑道:“原是掉在了小路上,我还以为是落在了……夫子的小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