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再瞧一眼明秀,痴痴地道:

“柳郎,我是你的灵儿呀。我已是枯骨一捧,夜来无眠,空守一盏青灯;天明即去,‘梦魂熬断秋窗黄’。你却还是百年以前的俊模样,连左颧骨上的那一点痣也分毫不变。你若再傅粉、描眉、涂黛、点朱,穿起一身山水丹鹤纹戏服,把那水袖一抛,一定还是喜玉班的台柱子。我记得!你唱得最好的,是那一折《偷花记》——‘山歌双雁关,水吟沉月浣。蒹葭霜去迟迟,岸渚虫啁晚晚。零星起寒。风斜画扇团,雨织琴柱端。千峦瘦、云片隔断;秋水肥、雨脚密乱。’”

明秀听了一段戏文念白,眨一眨眼,不解其意,见她哀怨可怜、状若疯癫,且借着方才的酒劲,他胆子又大了些,就对她微微而笑:

“我与那柳郎面貌相似,得了姐姐的垂青,是我的福气。我饮酒三杯,是不敢拂了姐姐的面子。谁知,姐姐却特编些谎话来哄我!谁人不知,落霞坡上所葬的,尽是穷人、恶人、可怜人,或是买不起棺木,挑不起坟地,寻此山野匆匆埋了去;或是生前作恶,斩首而亡,声名狼藉,人人唾弃,身后亦无子孙为之立碑;又或是漂泊天涯,客死他乡;也有路遇山贼强盗,横尸于此,化了白骨也无人来收的。姐姐自称是前朝的官家小姐,可是,岂有官宦人家把亲女儿葬在这不祥之地的!”

女鬼于此被他引动了百年悲苦,翠眉紧蹙,烛光映泪,也不多加争辩,只轻轻道:

“我生前所得的,是不祥之病。我一个不祥之人,葬于这荒山野岭的不祥之地,正般配呢。”又抬起眼来,千愁万恨化了一滴腮边泪,朱唇却是笑的,“柳郎,自柳园一别,我寻你百年,等你百年,所放出去的纸鹤终于带回了你的消息。今日是吉日,此时是良辰,我们……便做夫妻。”

她接着从大红滚金袖内取出一物,是绣花喜帕所包的一对小小的双喜金锁,稍加拂拭,眼望明秀道:“‘红帕新绣双鸾凤,一字春心予谁知?’你一把锁,我一把锁,彼此锁住,长长久久,不离不弃。”明秀顿觉醉意退了三分,未几,哎哟一声,伸出一掌,掌心有一道血痕,道:“姐姐,这定是方才来时,被树枝刮的。你看,这可怎么好?不如你放我回去,我找我师父……”

女鬼起先心疼了一阵,又道:“要治这伤有何难?我寻药去。”便从石柜内寻出一只高可两寸余的白瓷小瓶,揭开瓶盖,把里头的深褐色的药膏子轻轻抹在明秀的伤口处。明秀初觉微痛,后又觉清凉舒适,便问这是何药。女鬼道:“是我家传的法子,一味名叫鹿衔兰的奇药,最是难得,轻易不传。落霞坡多尸骨,鹿衔兰附于死尸而生,俯拾即是,却无人识得,颇为可惜。我想着,若是与你结了夫妻,便把这奇方仙药当作嫁妆吧。”

明秀终于推辞道:“我心中欢喜姐姐,不忍与姐姐分别。可是,姐姐,你历经百年,怎的还不知,一对男女若想长长久久,做什么也不可做夫妻!正所谓,世上夫妻,至亲至疏……”

“——柳郎。”女鬼收帕起身,独自思忖之中转了几步。她把大红滚金袖子搭在腰上,回过头去问他,金色凤头喜冠上珠玉琳琅、摇摇欲坠,话里已带了狐疑:“我问你,你不许瞒我,更不许骗我——你心里可是有了别人?”

“别人?”明秀回过神来,“不不不,不敢,我不敢有别人。”

“那宝儿呢?”她又行两步,逼近了追问。

“……宝儿是哪个?”

女鬼又发起痴来,道:“他们说——他们说戏子无情,说你另有相好叫宝儿,说你图我姬家富贵,说你贪我的财、哄我的人、骗我的心。还说我傻,说我痴,说我有眼无珠不识人。可是——我都不信。”她行至明秀身畔,双目含情:

“那年春烟醉软,莺鸣翠柳,你在柳园的水畔戏台上唱,我就藏在小楼上听。你唱的是《思妇曲》,‘钏环松,琴弦咽,尘镜残,挂月明缺。疏横瘦卧梅花雪,长恨惊别鹊’。你还唱‘闭户门,绣线绝,漏声乱、霜毫搁却,忍淹留、尺素愁结。江天阔,千嶂遮,魂梦牵、忆追阑夜,一缕芳、双泪凝噎。是几度春花秋月朝夕去,寂寂飞白砌寒阶,人立枯荷’。——台下胆大的少女,纷纷朝你抛掷新摘的杏花,独我不敢。”

“为什么?柳郎若能得姐姐的花……”

“我怕你以为我同那些俗人一样。”女鬼已然把明秀当作了这一世的柳郎,“后来,你改唱一台《喜相逢》,谁知戏班乐师中途弹断一弦,我便于小楼之上以琴相和,你我自此结缘。我并非俗人,可生于俗世,便要去守俗世的规矩,长久苦于门第之别。再后来,你与我约定六月初二于柳园相会,私奔去!恰逢大雨,我苦等,你不来,而家仆寻了来,捉了我回去。”

至于后事如何,明秀见她心痛,欲问而不敢问,只道:“我为姐姐不平。”

“我从此一病不起。”女鬼叹息道,“一年后,我长兄犯事,祸连亲人,家道中落,好好的朱门绣户,一朝化了荒冢。——你现今不肯娶我,莫不是我看错了人、付错了情?”明秀忙道:“姐姐,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我并非柳郎,又如何娶你?‘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时。’毕竟年岁太久,当年的少年郎,早就成一抔黄土,随风化了!况且,转世之事,人未可知。即便柳郎入了轮回,转生为人,也不复是当年的柳郎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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