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防不胜防。

明秀的双眼乃至全身都为那一道天降而来的大红绸子所缚,裹成个大蚕茧的样子,一时看也看不见,动也动不得,耳里嗡嗡响的尽是喜嫁之日的唢呐锣鼓,尤其聒噪震耳。人群的呼声渐而远不可闻。他人横卧在喜轿之内,不知那新娘子是何来头,又为何无故捉了他去,更不知前路是死是活,真真心急如焚,却是喊也无用,叫也无用,咒也无用,骂也无用。他忽而下了决心,粗判——也就是瞎猜了一下方向,就要往轿门滚去。

而这一滚,他却滚去了那新娘子的一双大红绣花尖头弓鞋下,只听一个女声飘飘地笑道:“明秀小相公怎的这样心焦!过了那潭子,才到落霞坡呢。我们行在半空,你再乱动,跌下去可了不得。”

明秀一听,心下骇然,笃定了一个念头——此女是鬼无疑。

那落霞坡是个乱坟岗子!

明秀强作镇定:“姐姐,我肉不好吃。”

“小相公,我不吃你,他们也不吃你。我只要你当我的新郎,与我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明秀闻得此言,吓得不轻,这不但是个女鬼,还是个好色的女鬼,干得出当街掳人这等事。听其声,估计死时尚且年轻,而若论其貌,不知如何,也许是个青面獠牙或是七窍流血、舌长三尺的恶鬼。明秀急于求生,反向而滚——他想,等不得了,等不得了,不知范留仙等人何时才来救他,与其被救,不如自救,哪怕跌下去,折了一条腿,也好过做这恶鬼的丈夫!

群山深深,林木黢黑,一路的吹打之声直惹得宿鸟惊飞,血红的灯笼摇摇晃晃。喜轿顶盖上的飘带迎风而舞,金银铃铛碎响不休。喜轿下正是一汪碧潭,数株枯柳。明秀只觉身下一空,直直下坠。那轿帘子微动,探出一只手来,随后那新娘子穿帘而出,蒙在金色凤头喜冠上的大红盖头自此被掀开。她拉住那大红绸子的一头,而巧中又巧,绸子受不住力,刺地裂开。她便飞身而下,形如飞燕,一手还捏着大红绸子,另一手就接住明秀,正搂在他腰上。

绸子已松,明秀乍露双目,见那女鬼却是清风拂面、青丝飘飘,风骨天成、姝丽无双,约只十八九岁。

——明月吐光,阴风吹柳巷,是女鬼觅爱郎。①

一人一鬼只在潭面上轻轻一点,即又飞起,迎着风,顶着月,穿枝拂叶,直向落霞坡而去。女鬼转头吹去一口气,招一招大红滚金袖子,吹打队伍渐渐无声,化作一列纸人被她收入袖中。飞至山腰,眼前开阔,而矗立四野的竟是一个个荒坟,杂乱而列,或集中或散建;坟茔生草,虫鸣切切;石碑东倒西卧,甚或残缺不全;也有上了年岁的坟头不堪风雨侵扰,又无人来扫,黄土之中露出半截殡棺;山中野兽出没,尸首常被掘出来,零碎的人骨架子散落在坟头,反着白月光。

明秀心中大胆一数,此处荒坟野墓共达百座之多。

那女鬼却拿手蒙了他的眼,道:“我不想吓坏你。”

明秀便平静道:“你已经吓坏我了,姐姐。”

女鬼出言嗔怪:“还叫什么姐姐,今日你与我洞房,就要称我一声娘子了。”

明秀生生憋回一句,又道:“可我尚不知你名姓。”

转眼之间,一人一鬼已落定在山间一处洞穴前。那洞门有枯藤攀援,野草蔓生,隐隐透出火光,所以野兽望而不敢近。月光皎皎,星辉灿烂。女鬼又挥一挥大红滚金袖子,藤蔓杂草忽动,往两边分开,所露洞口颇小,只可容一女子出入。而明秀年少,尚未长成,也可低头出入其中。那女鬼媚态横生,秋波一扫,牵他入洞,再转身封去洞口。明秀见洞内有石厅石室,石床石桌,石椅石凳,大红喜字,大红帷幔,大红结花绸子,大红纱帘与床铺,大红描金喜烛。那正厅两边的石柱上各有上下联,所刻的是古朴的黑色篆书: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时。

明秀往石柱上贴去一掌,字字有他巴掌大。

女鬼往石桌的一对鸳鸯喜杯内添了酒,对他招手而笑,道:“明秀小相公,来。”

明秀僵僵地道:“我不会喝酒。”

女鬼不恼:“我教你呀。”

一杯好酒下肚,明秀只觉口舌辛辣,酒气冲鼻,不禁自言自语道:“这东西这般难喝,竟还有人喜欢。”抬眼见那女鬼正看他,便又道:“我师父接诊时遇过一个病人,喝酒二十年,喝得肠子都快烂了,由儿子扶来看病。师父劝他戒酒,他不听,后来……”

女鬼一手支颐,饶有兴味,问:“后来如何?”

明秀心想,这鬼必定忌讳人说“死”字,便敷衍道:“后来便不知他如何了。”女鬼又替他斟酒,并陪饮一杯,神态十分娇俏。他不敢妄加推辞,闷头再饮。女鬼心中欢喜,又劝酒一杯。明秀只得道:“姐姐,喝不得了。”女鬼道:“明秀小相公,你喝了这一杯,我就不计较你骂我的事。”

明秀疑道:“我几时骂过姐姐?”

女鬼笑道:“在那轿子上,你骂我什么来着?”

明秀只得依言饮下了第三杯,道:“我尚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女鬼忽然心痛神伤,道:“这才一百年,你就不记得我了!”

明秀又疑道:“姐姐是喝酒喝糊涂了不成?我今年十六岁,百年以前尚未出生,如何认得姐姐?”女鬼忽而一惊,道:“对,是我糊涂了。你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历经轮回,如何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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