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专注得好像第一次看见花花草草的稚童,她瞪大一双晶亮的眼睛,全神贯注,用一个和茶器一般老旧的木夹,轻轻地从早已备好的炭盆中衔出一块炙热的炭块来。
如敬香一般,她左手持住木夹,右手将木勺中的水轻轻地泼洒在红炭块上。
随着“刺啦刺啦——”之声、水遇热而变成白汽的过程,咕咕放下手中的器具,她双手合十,站立在条案一侧。
原来,那咕咕早已借树梢上黄叶摆动,已将风向判断出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她气定神闲地选好一个方向来摆放木炭,再由风驱赶着这木炭上腾起的一团团白汽,使之悠悠然飘起,白色蒸汽慢慢地、恰好飘到瓷具上……
此清气缭绕不散,而后,尽数化在冰凉如玉的瓷具之上。
瓷器温润而性冷,见热气而凝厉,白汽之雾将瓷具冲得分外青白、透亮与干净,之后,又凝作瓷壁上的颗颗水滴。
清风不止……
转眼间,瓷器上的水滴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至此,咕咕的“白鹤沐浴”仪式,借火、借风、借瓷的本体……已然完成。
大家对这样不动一下就清洗了整套茶具的做法甚觉稀奇,看后,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连在一旁耐心等候的对手,斗茶王谭二小姐见此情景,也笑着不置可否。
在咕咕进行“白鹤沐浴”环节之时,内里热水嗡嗡作响的老水壶不知怎的忽地停了响动。这一刻,咕咕旋即捕捉到了师姐谭芊萩身旁那水罐里的气息,那气息,竟然是飘荡而起的泉水清香……
这清香之凉,震慑住了老水壶里咕咕收集的“天酒”。
师姐所用之水,大有甘花溪源头第一眼泉水的万圣凉意,难怪自己采撷的“天酒”都因敬重自家的本尊,而自觉偃旗息鼓了声响……
长日漫漫,光影寸移。
节奏极其缓慢的“斗茶”之战正悍然进行,全然不顾时光的流逝……
在焚香、叩谢天地的简短仪式之后,剑阁的一侧,几株老槐树的黑影因日光的移动而被挤压得树影长长,分别用树影遮上了咕咕和谭芊萩的长案。
树影婆娑,杯水澄澈……
斗茶,终于开始进入了正题……
咕咕和谭芊萩二人缓缓取出了各自的茶筒。
茶筒已分别放置在二条长案之上,正被各自的主人轻轻地开启……
瞬间,二股截然不同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青云老人干枯的手指头**着已然被磨得发亮的龙头拐杖,他那双深陷的眼眶紧紧闭着,鼻翼微动,似是在专注地辨识着空气中的茶香。
青云老人心说:“嗯,这飘逸之气定是出自弟子谭芊萩之手。这做青的环节,可一向是谭芊萩拿手的活计。”
此时,咕咕的茶桶也被打开了,然而,并没有如谭芊萩所供茶叶那般的清香飘出。
细细地,从咕咕的茶桶中,弥散而出的,是一缕极细极细的气味……
这气味,好像一声叹息,又像嫣然一笑,是隐隐的、稍微有些清苦味的茶之香。
这清香散发后,余香飘散的尾端,让人不经意间捕捉到,细品起来,反倒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回甘……
在一旁备茶的谭芊萩闻得咕咕茶桶里轻轻腾起的阵阵茶息,不禁动容言道:“消永昼!”
听到弟子此惊呼一出,这边,青云老人徐徐睁开了双眼,久久地望着眼前,却像是盯着一片虚空……
是的,谭芊萩说的没错。大堰河茶艺鼻祖水芃有言:“万卷古今消永昼,一窗昏晓送流年。太平民乐无愁叹,衰老形枯少睡眠。唤得村尾跛童子,煎茶扫地亦随缘。”
千年了,正是源自对祖训的遵照,大堰河村一直保存着古朴的民风,路不拾遗,家不闭户,敬老爱幼,劳作除扫……
然而,芃老这句诗词已然石沉大海般在大堰河的古卷名录里深藏已久。那烹茶之境地,与其说远未得以承袭,不如说失传已久。
而今,咕咕此茶一出,竟然有“消永昼”之况味,是不负流年的味道。
断断续续、苦味尽头是回甘的茶味,让青云老人眼睛或有湿润,他心里叹之:真不知这茶是咕咕怎样历尽千辛从孤山采撷、又因循古法炮制出来的?!
老梨木长案后面的咕咕并未因这周遭的动向而有一丝心动,她手上的动作始终专注中透着按部就班。
围观的人群不知是怎地,这次,他们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反倒都静静地在观看。
周遭,全都陷入到这持久的寂静之中,连甘花溪也都停于一时,连树林子里的虫鸟也配合得停止了鸣叫。
只余下拨取抹茶粉时、手中的茶匙碰在瓷器茶则上的清脆声……
不知何时起,青云老人重又闭上了双眼,陶醉地用六识去感知着自己二位弟子的“茶之艺”,只闻清风,便已知了个大概。
青云老人也和少一一样,同样听到了茶匙与茶则碰出的清脆声响。
“叮铃——”绵延不去的回音,也与二十多年前同情同境的声音一模一样。
咕咕那双大眼睛始终不离双手间的抹茶动作,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炎热的、让人焦躁的下午,咕咕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更慢、还慢、非常之慢……
她静心处所达到的“做茶”境地,让观看的人们有如一只只懒懒的秋后蚂蚱,在臆想的天空里的漫步,远多于现实中的蹦跶。
没有一人在七嘴八舌,人群安静,好像被集体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