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曾最爱下雪,惊风乱飐,玉絮倾城,洋洋洒洒,酣畅淋漓。路面被白被掩盖,树杈被银絮压塌。皑皑白雪,总能将世界上所有颜色都盖住,仿佛那些罪恶都没有出现过。
可如今她再看到雪,只有恶心,翻涌着向上蹿的恶心,仿佛食道内有千万条蛀虫,叫嚣着放它们出去。脖子上仿佛还残留着雪的冰冷,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冬天,初雪,打雪仗时,云起大笑着把一团雪塞进她的脖颈。她尖叫着,飞快地团起一团雪,向云起砸去。还未到人前,雪团先自己散开,化作满天飞絮,混着鹅毛雪片一起落下来。
云起穿过雪帘,夸张地跑着,嘴里还放着狠话,可到了跟前,却只是一把把她紧紧搂紧怀里,两人一起滚在雪地里。那是毫无隔阂的相拥。
那年圣诞,她提着黑巧克力蛋糕,跑过他们一起躺过草坪的操场,跑过一起读书到深夜的图书馆,跑过偷偷接第一次吻的湖边,直跑到自己的宿舍楼前,云起正站在那里,一边搓着手一边哈着气,跺着脚御寒,看到她,倏忽笑了起来,好看的眼睛弯成一弯月牙,那笑容,她原本以为足以当她一生的灯塔。
那时他们真傻,一个跑到男寝楼下,一个跑到女寝楼下,只为给对方一个惊喜,没想到却正好错过了。
谁曾想,原来只有自己傻。
如今又是冬季,杜若坐在飘窗旁,头靠着窗户淡淡地看着楼下。地上的残雪被车辙印搅得支离破碎,黑乎乎的一团,她胃里翻滚着,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可她依然强逼着自己盯着下面,看那肮脏的雪被人踏得更黑,更脏。
这就是南方的雪,如此小家子气,冷也冷得优柔寡断,寒也寒得畏畏缩缩。雪细细地漏下来,还未落地已化成了水,只浇湿了漆黑的沥青路,让地面更加漆黑。也有残雪撑着落到地上,转眼就被染得乌漆墨黑,更显肮脏。
有轿车进了铁门,驶进院子,杜若轻轻地挑眉,稍微动了一下脑袋,以便看得更清楚,待看清车上下来的人时,她又回复了原来的姿势,眼中刚升起的光暗了下去。
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杜小姐,该吃饭了。”
杜若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并不见有什么动作。
女人眼里透出些焦急,又问了一遍,声音却更轻了。
杜若终于有了反应,她回头茫然地看了女人一眼,终于开口问:“云起呢?”
女人很快地回答:“二少爷最近忙生意上的事,实在没时间过来。不过他让我们跟您说一声,等他那边忙完,一定会尽快赶过来的。”
仿佛在背早就写好的稿子。
杜若对这回答置若罔闻,又将头靠到窗户上,说:“让他来见我。”
女人有些拘谨,又极快地将刚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还再三强调她口中的“二少爷”一忙完就肯定会往这边赶。
杜若轻轻地笑了,秀气的鼻翼里传出的呼吸声轻如鸿毛,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她疲惫地磕上了眼睛:“那你去告诉他,今天不来的话,他以后就见不到我了。”
女人的呼吸一哽,她看向蜷缩在飘窗上的女子,突然不敢再劝了。她轻轻地退了出去,身后的门重新被关上,锁扣发出轻微的声响。
门一关上,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凝滞起来。杜若被这突如其来的憋闷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睁开眼睛,空中仿佛流淌着已经凝为固体的孤独,铺天盖地地朝她扑来。她原以为自己最爱云起,却原来她最爱的是自由。
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即使这个房间朝南,阳光充沛,可她却觉得自己压根分不清白天黑夜了。杜若又沉沉睡去。
锁扣发出“嘎达”一声轻响,可在寂静的夜里也显得分外突兀。杜若睁开眼睛,看黑暗中来人身影依然如记忆中般清瘦挺拔。
“来啦。”
云起的身形一顿,嗯了一声,缓缓走到床边,却略显拘谨,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干嘛。
杜若睁眼努力打量着云起,可是夜太黑,掩饰了他脸上所有表情。她不禁有些心急,拍了拍床边的空位:“躺这吧。”
云起仿佛得到了指引,又嗯了一声,却不上床,而是先去换了睡衣,又站在空调旁吹了好一会,这才窸窸窣窣地爬上床,钻进被窝,手轻轻地搂住杜若的腰。
感受着从那双手上传来的温度,杜若突然觉得心脏一阵抽痛,眼泪竟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将头靠进云起的胸膛,问:“为什么去吹空调呢?”
云起的胸膛紧了一下,停滞了好久,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怕冷到你。”语气仿佛轻叹。
杜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原本以为早流干的眼泪如今却像开了阀的闸门一样,再也止不住,一粒一粒地不断往下滚,湿透了她的半边脸颊。
这是他们第一次躺在床上时说过的话,当时的她还是刚毕业的孩子,眨着眼睛看云起忙里忙外的折腾,好半天才终于上床,她以为他害羞,揶揄着问他:“你干嘛还去吹空调?”
那时候的云起还会笑,又高兴又拘谨,他抿着嘴低声说:“怕冷着你。”
终究是回不去了,只不过一年光景,谁都回不去了。
杜若只觉心脏破了一个口子,尖锐地疼,这一刻,她竟想放声大哭。
听到她的哽咽,云起只觉心里如压了千斤石一样,只能紧紧将杜若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