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整个顾府是一个让乾国都为之侧目的庞然大物的话,那么顾家的家主便是整个庞然大物的灵魂所在,有家主的顾家是一头青虎,没有家主的顾家便是一头香喷喷热乎乎吃了还能长生不老的猎物,谁看了都想红着眼睛撕下一块来。
从顾淮的灵堂出来以后,顾仙佛全身缟素头戴白巾,在后院的一面青石上坐了一下午,脸上虽然并无泪痕也没有旁人所设想的那样嚎啕大哭,但是那股由内而外的悲伤气氛却让所有下人都不敢靠近。
日落时分,老许提着一坛黄酒,四平八稳地拖着四碟小菜,放在顾仙佛身边,替二人斟满酒杯,二人相对无言。
顾仙佛勉强笑了笑,拿起酒杯看着里面成色一般的黄酒,轻声说道:“我父亲在世之时,平日里并不爱喝酒,但是每次抓到我之后,都会与我小酌两口,之前我并不喜欢与父亲喝酒,感觉与他的话说不到一块去,每次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要说什么,这种感觉最是无趣,时间一长,父亲也知道我不喜与他共饮,便也不再强求。西凉一去六年,及冠之礼都未能在家行,父亲没能亲手给我戴上一顶帽子,想必也是一件憾事。这六年里我失去了不少,但是得到的更多,回来之后,慢慢也明白了父亲为何喜欢与我喝酒,但是现在明白过来,也是有些晚了,古人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话真是入木三分啊。”
老许捏起一只花生米扔进嘴里,沉声说道:“顾大哥这辈子没对不起谁过,能给天下乱世中的百功不可没,大乾立国,少了谁都行,哪怕是……他,换了别人依旧会在那张椅子上做的舒服,但是唯独顾大哥,是不可或缺的。【】百晓生作国士无双四字,确实说到了点子上,这世上有很多人,尤其是前朝余孽,对顾大哥恨之入骨,因为顾大哥用一支笔便划破了他们偏居一隅的美梦,但明眼人一眼望去便可知道,他们这些所谓的中原贵族遗胄下统治的百姓,当真是生不如死,所以顾大哥做的这些事情,其实是起到了刮骨疗毒的功效,现在在大乾的统治下,不敢做什么太平天国的美梦,但起码天下十之八九的百姓,都能有一口苦饭吃,这与二十年前的乱世春秋比起来,好了何止千万倍?我们这群老家伙,日子越过越短,死的死埋的埋,致仕的致仕归隐的归隐,而如今,一手为大乾也走了,我们的时代,终究要过去喽。”
“几天前我听到这个说法,还是从一个对我有着活命之恩的老王八嘴里吐出来的,没想到今天又听到了。”顾仙佛端起酒杯,把杯中黄酒均匀洒到地下,诚挚道:“这杯酒,敬我国士无双的父亲,敬耍刀第一的许叔叔,敬你们那个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英雄时代。”
老许也是默然把杯中酒洒到地下,再次替二人斟满酒杯后徐徐说道:“阿暝啊,以后的时代,终归是你们的,我们这群老家伙,其实是给你们这群小家伙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啊,现在的大乾虽说国力蒸蒸日上,但是这国家底下,那些魑魅魍魉蛇虫鼠蚁却从来不肯安生过,现在没了顾大哥震慑,他们肯定会更加肆无忌惮,这些玩意儿啊,就留给你们这群小家伙去对付喽。现在看到阿暝你,我又想起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当时你父亲最稳重,我性格最跳脱,一群人聚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分食着一张肉饼却还坐着称王称霸的美梦,那个时代虽然混乱,但是好歹所有的乱都是明刀明枪的来,阴谋不兴阳谋当世,摇唇鼓舌皆成fēng_liú,士子负箧游学天下,游侠仗剑浪荡天涯,那个时代,虽然乱,但是却是真真实实属于我们的啊。我们现在与儿孙讲乱世,讲逐鹿,讲二十年前的兴衰,你以为我们老了吗?其实我们只是还在一如既往地怀念我们年轻时候喜欢的东西罢了。”
顾仙佛静静听着老许难得意气风发地诉说,仿佛在眼前展开了一卷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画卷上有父亲在指点江山,有郭相宜在算无遗策,有刘苍城在策马冲锋,有杜如晦在围城死守……
良久,顾仙佛才回过神来,与老许一起饮尽杯中酒,慢慢感受着黄酒流过喉咙的灼热感觉,向老许说道:“许叔叔,你是能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聪明人,阿暝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我父亲在明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还把我支出长安,他为什么明明一纸密信把我叫了回来却不许我见他最后一面,为什么不许我给他送终?”
老许放下酒杯,认真说道:“老许可算不上什么聪明人,只是在顾大哥身边呆久了,耳濡目染罢了,急流勇退四个字老许能做到,顾大哥肯定也能在做到,只是他为了更深层次的一些东西,不能做出这个选择罢了。至于你问的这个问题,阿暝啊,我想你心中知道答案,无非就是顾大哥怕你在长安忍受不了这种离别之痛,或是父子分离六年见面却是永别会给你留下难以跨过的梦魇,最严重也不过是你父亲怕你受他故去迁怒于其余.旁人,在长安搅起一阵腥风血雨,这种假设是可能性最大的。但是以老许看来,这些可能都对对也不对,我想,只是顾大哥觉得你能独当一面把顾府留给你他可以放心走了,他不想给你看到他英雄迟暮的那一面,他想在你心中给你留个标尺,留个念想,他希望你想起他的时候,都能想到他运筹帷幄国士无双的样子,而不是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病态。”
顾仙佛听老许说着,提起酒坛猛灌数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