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修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眼皮仍旧很沉重,但是他的意识已经渐渐从空蒙的混沌中挣脱出来,隐隐的光线落在他的额头,暖意慢慢地渗入眼帘,药草略带苦涩的香气在他的周围沉浮着,偶尔传来木柴“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以及沸腾的液体在容器中翻滚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埃修以为自己仍旧病恹恹地躺在帐篷里,老酒鬼从未造访,而先前那场惨烈而惨痛的血战只不过又是一场离诡的梦境。但埃修很快明白那并非梦境,因为强烈的痛楚骤然席卷了他的全身,每一块曾经被刀剑割开的肌肉都在惨叫呼痛,在那狂烈如火的杀戮yù_wàng消退以后,神经便开始向他追讨名为痛觉的债务。埃修慢慢地睁开眼,嵌进右胸的剑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埃修凝视了一会剑柄——他几乎感觉不到体内那截剑刃的存在,似乎已经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而后他吃力地转过头打量周遭的环境。他正躺在一个宽敞的帐篷的边缘,身下是温暖的兽皮,一个简易的支架支在兽皮下面让埃修跟地面保持一定的距离。帐篷中央设了一个小小的火堆,一个带着乌鸦面具的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正在火堆上沸腾的坩埚,他的脸贴得很近,面具上细长的鸟喙几乎要戳进坩埚中。
“他醒过来了。”头顶响起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埃修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下意识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与脚踝都被铁环紧紧地固定在支架上。埃修只稍微尝试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绝无可能挣开。几缕细长的秀发落在埃修的脸颊上,露西安娜在他身旁蹲下,手里托着一个陶土制的药钵。她用小鹿般好奇的眼神上下审视着埃修遍布白色体纹的上半身。“现在给他敷药吗?”她问。
“已经醒了吗?”达姆士诧异地转过头,快步赶到埃修身旁,“真是惊人的体质,难怪你能挺过‘蓝星’的余毒。”他兴奋地搓了搓手,眼睛在面具的镜片后面闪闪发光。他的狂热下意识地让埃修感到强烈的反感与排斥。他与达姆士并不是第一次见面,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始终不拿他当病患看待,而是一个珍贵的实验对象——昨天他说自己是“堪比弗罗斯特的研究对象”,今天他甚至恨不得从两手之间搓出一把刀将自己就地解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达姆士其实也跟认定他是所谓“预言之子”的露西安娜一样可恼,这两人都让埃修唯恐避之不及,却身不由己地陷入与他们的纠缠中。
“还差点火候,而且制药的最后一道工序只能让院长来完成,因为只有他有权限动用‘麻叟草’。”达姆士低下头,手掌轻轻握住埃修胸膛上的剑柄,“捅得可真深啊,”他的语气模棱在赞叹与调侃之间,“要么这是一把绝世的利剑,要么你是主动凑上去让它把你扎个透心凉的,剑锋差点就截断了你的大动脉,在你醒来之前我已经锯掉了透出后背的那半截剑刃,然而剩下的那半截我无能为力。”他耸了耸肩,“或者说你让我无能为力。”
埃修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一开始达姆士先生试图直接拔出剑柄,但是你的应激反应太过激烈,”露西安娜在一旁轻声说,“你差点把他拍出帐篷,所以不得已才用铁环栓住你。”
“但就算这样我也拔不出来,亏我在王立学院里还勉强算得上大力士。”达姆士松开手,“这半柄剑在你体内跟生了根一样,我几乎都要握着剑柄把你提起来了也不见它松动分毫。”他摇了摇头,重又回到火堆旁开始搅拌坩埚里的药剂。
“您说只有院长才有权限动用麻叟草,可他人呢?”露西安娜放下药钵问。
“在外面训人。”达姆士瞟了一眼帘子,“刚才那个抬担架的壮汉是我们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长吉格,这次守城战中他负责指挥西门,但是因为布阵与临场指挥问题,伤亡非常惨重。西瓮城的后勤营地甚至没法照顾这么多的伤员,只能把部分人运送到其他两座瓮城的后勤营地去。院长为此很恼火,他当年是战术指挥系的导师,波因布鲁很多高级军官以前都是他的学生,不过……”他顿了顿,“吉格从来没有在他的课上及格过。”
“哦……”露西安娜长长地应了声,这时布罗谢特掀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进来。老人的脸上仍带着未消的余怒,每条皱纹都绷得很紧,长须随着他的步伐仿佛鞭子般甩动。吉格垂着头跟在他后面,表情蔫蔫的,想来是遭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这是麻叟草。”布罗谢特将一段粗壮的植物茎干扔给达姆士,“最后的工序授权给你来完成。”他转头看向吉格,“还跟着我干嘛?出去!”
“是!”吉格敬了个军礼,乖乖地出去了。布罗谢特深吸一口气,双手慢慢整理胡须,而后看向帐篷角落的埃修:“人醒了?”
露西安娜点点头:“刚醒没多久。”
“首先我应该感谢阁下在这次守城战中的卓越贡献,吉格都告诉我了。”布罗谢特走到埃修身边,微微欠身,“波因布鲁欠阁下一个人情。”他看到了埃修胸膛上的剑柄,微微皱眉,斜着觑了达姆士一眼:“这柄剑这么还没拔出来?”后者正在注视着坩埚,然而当布罗谢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一个激灵,立刻回答:“我的力气不够。”
“我自己可以拔出来。”埃修说,“但是先请解开我的束缚。”
布罗谢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