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本是佛法之宗,而大魏国教为佛。故听闻高僧千里而来,喜不自胜,恭请高僧于长安设坛讲法,一连十日香火不绝,又诏全国各寺高僧进京,与之探讨经书,再令全国礼佛拜释迦,以宣扬大魏佛心之诚,彰显百姓佛缘之深。
年未尽,雪未化,长安城佛偈浩荡,人人西天合十,香火烟子在城上空形成了乌云,熏得人走路不稳,一跌就能撞到个阿弥陀佛。
平日无论真信还是假信,但凡城中人,皆拿起木鱼,翻出佛像,赶趟似的念经打坐,礼遇僧人更是达到巅峰,街上出现个戒疤头,家家户户抢着盛钵去施舍,生怕自己落后于这时兴。
天竺来魏,九州佛光,一时蔚为壮观,令后世叹为观止。
而在长安边郊的一处破草庐里,凤仙笼着半旧的棉裘,舒服地偎在火塘旁,鼻尖呼出的一缕白气,乍然和满屋的药香混在了一块。
“因为那几个僧人来魏,长安大街小巷礼佛,跟赶集似的,好不热闹。你不去瞧瞧?”凤仙又往火塘边凑了凑,火光暖得她惬意地微眯了眼。
“不信。”说话的是名男子,一名四叉八仰躺在一旁榻上的男子。
“平日说这话还罢。如今佛为盛极,正热头上的,留神点。”凤仙下意识地瞥了眼窗外,笑道,“从去年腊月,到如今二月,你就把我这儿当窝了。占了我的柴房为屋,还整天吃白饭。你打算厚脸到几时?”
“不知。”男子懒懒地翻了个身,抖落一身的棋子,黑黑白白凌乱地洒开来。
凤仙半伸过头去,想瞧瞧男子的神色,却不想后者一把拉过榻上绒毯,呼噜地盖在了脸上。
“哟,愁着苦着哭鼻子着呢……还瞧不得了……怕我笑你?”凤仙被男子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男子沉默着,没甚反应。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醒着。凤仙耸耸肩,缩回头,拨了拨火塘里的炭,惬意地懒成了团。
“……九州事难不倒你……棋局险也难不倒你……妖魔鬼怪各路神仙更难不倒你……你可是棋公子呀,一手棋艺无双,弈人心弈天下……但唯有一件事难得倒你。”凤仙叹了口气,“一个字:情。”
“多嘴。”榻上男子正是江离。他终于开了口,低低的嗓音带了分摄人的磁性。
“说罢,是和辛家丫头闹什么别扭了?”凤仙开门见山,笑意带了分揶揄。
“没有。”江离依然只吐两个字,语调很是疲倦,似乎夜夜都不曾睡好觉了。
凤仙眉梢一挑,像个长舌妇般伸长了耳朵:“哎哟?还不肯承认。能逼得大名鼎鼎天下在握的棋公子像个乌龟样,躲在我这儿十天半月的,也就只有辛家丫头了!你躲什么呢,怕她怨你,怕她知道真相,还是怕自己面对她,舌头不好使,越描越黑?”
江离意外的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绒毯盖着他的脸,看不清是何神情,只是搁在榻沿的指尖有些发白。
凤仙往火塘凑了凑,自顾说了下去:“你呀,别看拿到外面去如何了得,在辛家丫头面前,还真是个二楞子……”
“你说谁二楞子!”这番毫不留情甚至粗俗的戏谑,终于让江离猛地揭开绒毯,蹭一下从榻上直起身,瞪圆了眼,“放肆!”
下意识的两个字,迸发出棋君的威严和尊贵,吓得暗中的钟昧啪叽一声落到地上,膝盖打颤地求饶。
然而,这潜龙浮屠一怒,山河可崩的瞬间,凤仙只是一挑眉,像面对个闹脾气的小孩般,一刮脸:“哟,出息了?长大了学会尥蹶子了?信不信我把你小时候的风采抖到外面去,特别抖到辛府去!什么半夜做噩梦尿床啊,什么打小被小女孩称作煞神,头像被画下来辟邪啊,什么二十岁都不近女色,拿到女人胭脂还以为是药啊,什么……”
凤仙每说一句,江离的脸就黑一分,钟昧直接尴尬地躲到了房梁上,越到后面,草庐里的气氛愈僵,凤仙的笑灿烂一分,江离的怒弱一分,挤出来的笑也多一分。
终于,江离完美地换上了“讨好”的笑,一把奔到凤仙身边,又是捏腿,又是捶腰——
“凤姨!”
钟昧虎躯一震。凤仙则嘴巴一咧,笑得满脸花:“诶……还记得我是你凤姨呢?”
“怎么会不记得!从儿时到弱冠,整整十年,多亏凤姨悉心照料呕心沥血,无一日不亲自上山采药,无一日不亲手起炉煎药,拼尽平生所学,熬尽百家之术……”江离顿了顿,往事如烟,历历在目,让他些些鼻尖一酸,“才能医好我脸上的毒疤……”
“别说得那么好听。我当年肯接这苦差事,不过是耍性子,和师兄柳禛打了个赌:治得了病,是否治得了命。”凤仙的眸色也恍惚起来,整整十年,沧海桑田,“你因脸上的疤,或者说毒,沦落至此。那如果治好这毒,你的命,是否会打个转。我不信,师兄信,故有一赌,赌了十年。”
“治得了病,是否治得了命……凤姨和伏龙先生,还真是犟着这个,闹了几十年别扭……”江离一笑,摇摇头,他不懂这对师兄妹到底是在较什么劲儿,正如他不懂,世间羁绊,不总是柔情蜜意。
情之一字,情之一局,他棋公子,确实下得太烂了。
“那现在呢?凤姨输了罢。”江离压下心底的疑惑,揶揄地朝凤仙一挑眉。
“不,我没输。因为后来我俩发现,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凤仙同样一挑眉,眸底隐隐有精光迸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