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花飘到辛夷眼角,化成了她眸底刺骨的寒意,她鼻尖呼出一缕白气儿,漾开了笑意。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唯有在长安的人,才能写出这般的诗句罢。”
“如今我有酒,君可饮?”
忽的,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辛夷回头,见一抹俊影手执竹骨伞,自冰天雪地中迤逦而来,就算不是陌生面容,她也不禁些些失了神。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线条完美而噙着清傲的面容,好似神祗就着冰雪为笔描下的画作,笼在一层雾似的雪霰中,更添缥缈出尘几许。
北风撩起他的墨发,拂来雪珠似落樱,缀满他的肩头他的眉梢,一袭素衫无华,半旧的鹿裘是唯一让人感到烟火气的东西。竹履踏霜,骨伞遮雪,背后一座长安雪景都作了陪衬。
雪中君子来,鹤鹭清骨傲。
辛夷不动声色地倒吸口气,压下心底不自觉漾起的波澜,脸色又恢复了静然无波:“棋公子?”
来者正是江离。此刻雪势已小,他走到辛夷身前五步远,缓缓收起竹骨伞,长身玉立于一棵柏树下,不时有枝头的落雪簌簌掉到他发梢。
从走近,收伞,到伫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近乎于冷漠,看不出他来此的目的,也看不出他皮囊下的情绪。
辛夷心里一阵热一阵冷,她琢磨着该如何开这许久不见的口,却听得江离兀地道了句——
“我回京月余,你怎的不来寻我?”
这话来得突兀,却很是直白,隐隐带了丝怨气,孩童般受了冷落的怨气。
而江离的表情却始终淡然,把这怨气说得一股子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辛夷乍然间失了语,却也根本等不及她开口,江离猛地又蹦了句出来:“郑家的玉佩放在我门口,我可是半只脚也没踏出去过。如今劳什子玉佩作废,你却自己跑来东郊小山。这好歹波折堪停,你怎的不来寻我?”
两番结尾一模一样的话,道不尽他日日的辗转相思,为伊消得人憔悴,只能葫芦嘴里憋汤圆,千言万语憋出半个来。
只能一句句“质问”那女子:怎的不来寻我?怎的不来寻我?他才能像小孩般撒撒心中的怨气,实在是委屈到了极点。
辛夷却是心里更有怨。
哪有一个未出闺的小姐,主动去找个年轻公子的?孤男寡女,流言如虎,她就算再性儿硬不在乎,也要端着自己的架子。
女儿家的架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不是你来寻我?主动送上门的掉身价,我还嫌你屋前的青苔,脏了我的绣鞋。
“棋公子你……”然而,辛夷刚说出四个字,就又被江离自说自话地噎了回去。
“我想你了。”
江离也只说了四个字。却砸得辛夷灵台嗡嗡响,霎时一片空白,就忘了所有端架子耍小性儿的话。
她只能怔怔地站在柏树另一端,看着江离施施然向她走近,带着依旧淡然的脸色,依旧理所当然的怨气。
“我想见你了。”
江离向前几步,缓缓说出五个字,柏枝头的落雪溅落在他眸底,情愫的涟漪荡漾开来。
“我想听你说话了。”
江离再向前几步,缓缓说出七个字,眸底的涟漪逐渐变得浓稠,在冬雪中燃起了灼灼的火焰。
“我想触碰你了。”
江离最后向前一步,站在了辛夷面前,简单的六个字,如扑面而来的小剑,突突兀兀地扎到辛夷心尖上。
细细密密的痒,细细密密的喜,细细密密的滚烫。
她想好的那一堆不失女儿闺中仪态,又能好好“教训”不开窍的男子的话,顿时就忘了个彻底,脑海里就剩下了他说的那几句话,如铜钟当当当来回回荡。
我想见你了。我想听你说话了。我想触碰你了。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话,再俗气不过的话,却仿佛是佛祖的金口玉言,容不得辛夷半点质疑和思量,只能一句接一句地陷入这个陷阱里。
辛夷微微低下头去,掩盖住耳根的红晕,北风拂起她一缕青丝溜了出来,被她用水葱般的指尖慌忙别到耳后,那手指却异样的颤抖,别了半晌都被别进去。
“公子说什么胡话。紫卿不是没心来寻公子。只是一来闺中纲常尤苛,二来棋局诡谲,一举一动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郑家的玉佩还放在门口,紫卿可不会自己撞上刀尖去。”辛夷轻声低语,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原来你还是介意郑家玉佩的事。”江离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眼眸灼灼地盯着辛夷,“你去稍加打听,便会知道,本公子半步都没出门的。留下玉佩是郑家的事,收不收是我的事。我断没有打算收,连门都不出的……你若不信便去瞧瞧,那玉佩盒子搁在门口,蟋蟀都在里面铺窝了……”
彼时还脸如冰霜,惜字如金的棋公子,顿时好似慌了神,一通连珠炮噼里啪啦,说得空儿都不停个。
甚至还有甚“你若不信便去瞧瞧”,这种如孩童般急着辩解,证明“清白”的话。
辛夷佯装揶揄地瘪瘪嘴,心底那细密的喜却是愈浓,好似粘稠的糖水,黏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辛夷低低应了句,嘴角不自禁地扬起,勾起抹不动声色的笑意,“你堂堂棋公子,慌什么怕什么?说话都舌头打结了。”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你若真知道,还问我慌什么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