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进殿来的竹履驻足,在辛夷身后五步外。遮挡住了正午的阳光一片。有些低沉的男子嗓音传来,如同春困听得人心发懒。
“你在为他祈福?”
“是。”
辛夷只吐出一个字。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自己的手,把佛香插进铜炉子里去。
在江离开口的瞬间,辛夷的灵台就被几个字撞得嗡嗡生痛,痛得钻心:一百零三十五。那本呈给皇后的文集所收录的诗文数量,不多不少,一篇不漏,刚好一百零三十五。
——李景霈说,如此完整。如此详细。简直就像一直都有个人藏在辛府,抄录姑娘的诗文,然后故意的流传了出去。
——李景霈说,那鲜花帐子后满是毒蛇,信子早已吐得嘶嘶响,姑娘你却只瞧见了眼前花团锦簇。
疑心如太过猖獗的藤蔓。堪堪种下一颗种子,就会以势不可挡的速度蔓延开来。遮天蔽日,无可逃窜。
“……卿卿,我在问你。”直到江离些些加重的声音传来,辛夷才发觉他叫她好几声了。她放佛神游了般,刚才竟是丝毫都未察觉。
“什么?”辛夷下意识的一愣。
江离轻叹了口气,话语间有凉凉的醋意:“可是昨晚没睡好?人都恍惚着。本公子问你,为何要为三皇子祈福。你可是从来不信鬼神,连辛府礼拜三宝,都是惯来推脱身子不适不去的。”
“为何不可。”辛夷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她不敢回头,不敢让江离看到此刻她闪烁的目光,“我与三殿下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若战事失利,无论是于我,还是于大魏,都不是好事。”
女子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于私,是棋局利益纠葛,荣辱共存。于公,是家国兴亡常系,百姓难逃,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没有丝毫破绽。
如同官吏上朝面圣,背着折子上早就拟好的话。根本没在意面对的江家君还是张家郎,透着股带了疏离的完美。
“只是这样?”江离眸色一深,“你就没有自己的意思,祈求他平安归来?本公子可是听影卫回报说,他出征前还专程来见你。”
辛夷的指尖又颤了下。就算是四月芳菲,她还是觉得有股凉气,从脚板心升腾而起。一点点沿着血管,浸透她全身。
“公子还以为奴家有什么意思?还是说,奴家的意思不是公子想要的意思,则横竖都不是意思。”辛夷说着哑谜般的话,温柔的语调已掩盖不了骤然的僵硬。
江离一愣。如果说最开始还不明显,如今却是太过彰彰。
那女子的凉薄。那不知从何而起的冲意。那字字如针尖般扎在他心坎上的疏远。
辛夷没有回头。她往前走了几步,佛堂深深的暗影顷刻就将她湮没:“公子下得一手好棋。自然什么都是顺着公子意的。吾等浅陋小女子,除了着了公子的道,就只有陷了公子的局。哪里还敢有,还能有自己的意思。”
江离眉尖猝然皱紧。然而还不待他回话,辛夷又幽幽一笑:“公子可别再舌灿莲花,口吐芬芳了。横竖小女子都是说不过公子的。公子编的是鲜花帐,帐后哪怕是毒蛇,小女子不也都像蒙了眼般踏了进去。”
一字一句,寒气逼人。
一语一调,敌意横生。
那烟花三月的芳菲梦儿,瞬间就刮起了北风。霜雪凛冽,寒冷刺骨,冻得江离的眉眼间瞬间笼了层铁青。
“卿卿,你到底想说什么?”江离负手向辛夷走去。只是无人看见的袖笼中,他的指关已攥起了白骨。
他有自己的心虚。他太过害怕的真相。他十年掩藏在心底的一场锦绣预谋。
“公子第一次受邀进府,陪祖母弈棋,还是奴家六岁时候的事。那时奴家只敢躲在柱子后,远远的瞧半眼。隔了十丈的距离,连脸影儿都不太清楚。时光荏苒,事到如今,那祠堂中彻夜的灯火,那闺房中满衾的杨花,不过咫尺之间。”辛夷的话语开始不稳,“十丈到咫尺,十年至今日,公子难道都没有想对卿卿说什么么?”
最后一句问得轻缓,连语调都是四月春风的柔。却如一记太过刁钻的重锤,锤得江离蹬蹬蹬后退几步,要扶住大殿的柱子才能稳住。
难以想象一贯清峭的棋公子,竟然失了态。再是天衣无缝的淡然面容,也无法掩盖眸底一划而过的惊慌。
他弈得过天下,赢得过九州,却偏偏在她的面前,太过容易的败下阵来。
辛夷依然没有回头,幽幽道:“棋局之中,身不由己。卿卿不是不明白。然而,我可以等,十年一日都可以。我可以猜,哪怕你半个眼神也都算。独独卿卿不愿意,像傻子样的被蒙住双眼,还是身边的人亲手蒙上。公子,真没有想对卿卿说什么的么?”
佛堂内顿时陷入了死寂。
春风送槐花,柳絮若羽飘,燕子的呢喃在檐下啾啾。佛龛前的香燃尽了一支又一支,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只有大殿内两抹人影,一前一后,咫尺天涯,被午后的日光拉出长长的一线。
江离脸色几变,日光流转在他绝美的侧颜上,显得晦暗不明。连同他寒星般的眸,也泅起了喑喑夜色。
几乎在觉察出辛夷异常的刹那,他就明白她大抵是听说了什么,甚至自己看过了那本文集。然而几乎是同时,他整个人就被深深的恐惧所淹没。
辛栢说得对,已经做过的孽多少会留下痕迹。何况还是十年一场的预谋。
他不知道这在她心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