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南将军沈珵上表陈情,奏请太子准许先复先帝之遗命,再行新帝之旨意。表文遣词造句承转排布尽显工整雅致,行文之间没有半分逾越,但其中之意却实实在在是大逆不道又极为大胆,他语句委婉而诚恳,却是真真切切的抗旨不遵。
无怪太子如此暴怒,实在是无可奈何,又气怒至极。
连升悄悄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想起谋逆一案过去后,与三皇子仅两次的对面。那位如今丝毫不见出彩之处,又目不可视的英王,究竟是如何能够让先帝毫无芥蒂全力护他,如今又有背后站着安国公府的沈珵为他抗旨不遵?
这样的揣度远在南地的赵璟煊自然不会知道,他顺应着沈珵的劝阻收回了回京之语,便在行会外见到了连夜整顿好的车马物件、仆从侍女。
沈珵在他身后道:“以防万一,余下行程皆以快马代车驾,全速前行,以争三旬之内抵广西。”
顿了一顿,沈珵轻声道:“只是赖王爷受苦,事发紧急,实为无奈之举。”
赵璟煊点点头,这也正是他之想法,当今之时,只有以最快速度抵达封地,才能够保证最大程度的安全。只是这回事他能够想得明白,沈珵却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将一应事项尽皆布置好,面前诸多仆从夙夜的疲态尽显于面上。
他转头看了沈珵一眼,就见沈珵面色平静,身着丧服白衣身姿却依旧挺拔,如竹亦如松。
赵璟煊端看那翠竹青松之清气同山河锦绣之华彩糅合,却有自然无比之感,无分毫异样。他细想了想,只觉寻不出恰当的词句来形容这般气质,姿容仪态,不可一概而论;若非要举出一个词,大抵便只有“沈珵”二字,最为贴切。
他在沈珵看过来之前收回视线,注视着眼前将要再度分离开的车驾侍从,联想到数月之前分离的仪仗,便有恍如隔世之感。
未曾亲身证实之前,对于他那父皇已然离世之事,赵璟煊并无实感。如今心下一片漠然,脑中下意识思索过所有细节顾及全般,细致到连自身都震惊不已。
只是眼下赶赴广西为重,旁的物事,问不出口的放在心底的,便等到一应安顿下来,再行考虑了。
南下赶路枯燥,该有的排场却是丝毫不少,但赵璟煊遭逢大变之后便一直在用药,虽经这些时日身子日渐丰盈起来,到底内里还是虚乏,此番连日纵马已是不易,若不是有庆来每日为他舒缓一番,累日下来,赵璟煊只怕早已倒在半路,非但不能加快速度,反倒要拖慢行程。
不过好在这般日日反复撑下来,赵璟煊倒也觉得自己体内不若往常一般空乏。只是不知庆来从何而来的那般手艺,两个相连大驿之间的路程一日走完,每到休整之时赵璟煊便绝腰腿酸痛不堪,全身的骨头筋肉仿佛都要撕裂开一般,每逢此时庆来便请为赵璟煊行推拿之术,随后默不作声地为赵璟煊舒筋活血,导引全身。
这一套功夫下来,赵璟煊往往在中途之时便已熟睡过去,醒来之后全身不适消退许多,却也顾不得多言,一行人接着赶路,随后便是循环往复。
沈珵白日里同赵璟煊策马并骑,说是并骑,到底还是守着礼落后了半个马身。赵璟煊有时恰好想到这人,便下意识回身去看,就能迎上那人视线。
他骑在马上,腰背因衣衫贴合而延伸出一条紧绷的曲线,眼中便又是另一种不同的神采。赵璟煊对上那如同淬了漏夜星芒的目光,几欲脱口的质问又不知不觉落回到了心里,等候那个能够问出口的时机。
进入官驿之后,赵璟煊通常只有在第二日清晨出发之时才能见到沈珵。但有时沈珵在赵璟煊就寝前前来同他商议,便是送往京城的表文应如何撰写,赵璟煊过去十数年从未见过这般文字体式,但如今到底不是以往那个不知事的三皇子,这东西是他必须过目的,他也明白,因而一筹莫展。
那赣州府内季氏宗族,嫡系长房庶子,同庆十六年江西省亚元季哲明虽已归入英王羽下,随同赵璟煊一行南下广西,但此文到底事关重大,非得赵璟煊亲自拟出一份表意之词不可,季哲明所能做的,也不过为其润色一番罢了。
可怜英王殿下白日一路颠簸,夜里片刻也不得歇,便又在灯下随沈珵习那文章承转之法,往往到得最后甚至不及说上只言片语,便沉沉睡去。那几日赵璟煊即便白日里赶路也在思考,这篇表文文采如何倒是次要,如何使赵璟熠暂且信他并放下杀心,才是重中之重。
为上者之道在善于制人,而精于用人。相比之下,他这个事必躬亲的英王当得却是酸楚了些,赵璟煊本以为途中时日皆是要在如此往复中消磨过去,不曾想两日过后庆来呈上来一份已拟好的表文,字迹是端正规矩的小楷,赵璟煊一眼便知是沈珵手笔。
他拿过看了,条条陈情,面面俱到,便是无所遗漏的摹本,赵璟煊眼色一沉,但庆来在旁,他便唯有点了点头,细细重看一回,自己酝酿着就要提笔。只是沈珵此人似是掐准了时候请见,便使庆来退了下去,亲自呈上一份已然誊写工整的正稿。
赵璟煊接过,粗略一扫便知其中遣词造句之斟酌,已是能够送到皇帝案前的程度。他看完把东西往案上一放,抬眼就将沈珵盯住。
当日清晨得先帝驾崩噩耗,自季氏宗围一事过去也不过三日,一行人走得仓促,但一应事务皆是有条不紊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