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煊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很好奇,沈珵同他一般生于世未满二十载,这人不过稍长他一两岁,他究竟是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与赵璟煊之间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天差地别。
太子也是这个模样,赵璟煊回想了一番太子的模样,发现早已经记不清了,只剩下一团模模糊糊的迷雾和一种看不通透的感觉;而提到沈珵,赵璟煊脑海中浮现出的首先也是这种与太子相似的感觉。他因记事之后便未曾清楚地看到过沈珵正面的缘故,对于他的面貌也没有任何印象,但单凭这种与太子同等的感觉,就足以让他生出满心的忌惮。
而细细回忆之后,赵璟煊又蓦地发现,他仿佛找回了当初皇贵妃告诉他事情败露,随后皇上就立刻将他下了詔狱之后的心情。
在那之前,赵璟煊已经从皇贵妃那里知道了事情发展的情形,太子步步紧逼,皇后暗中协助,京城中的世家子弟纷纷开始站队,偶尔销声匿迹了的被赵璟煊找见也没有了往日的亲切,让人把他送出门,仿佛从来没有听过他舅舅的名字。
那时他回到自己宫中,坐在偏殿的雕花漆木圆桌旁愣了一下午,直到外头夜幕降临,丫头们进来点灯之时才回过神来,望着殿外带着霞光的暗沉天色,第一次觉得这世间万物在眼中就如同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轻纱,在那一瞬他什么都看不见,往事无法回忆,忘记了自己的母亲是什么身份,外祖家是什么地位,甚至记不起他自己的姓名,就像他刚刚降生于世,眼前所见心中所感不过是被强行灌入脑中的十六年记忆。
这样的感觉说起来很玄妙,但若是通俗地讲,就像是当初在御书房众皇子和伴读被皇帝盯着背书时,别人不仅倒背如流,对于其中含义的解释都出口成章,而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连皇帝说出的题目,都不知应该翻找《孟子》还是《礼记》。
无力和茫然。
而当初背书之时,尚有武昌伯家的公子冒着被皇帝责罚的危险在一旁小声提醒,但如今,这样的景况,就算是皇贵妃也自身难保,更何况保住他。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他脑中根本忆不起任何有用的信息,而能够想起的,只有皇贵妃最爱玉阳宫中的梅花,偏爱咸口的吃食,从不爱提起南方;又或者是皇后逢三五的日子总要在佛堂抄经,太子虽看上去无坚不摧,却最怕带着羽毛的动物,因他从前使人捉了一笼子麻雀放在当时还是大皇子的车辇内,当日太子就发了急病……
而他在同身边的世家子弟谈起皇帝出猎时带回来的白狐或正月里梨园中又新排了一出戏时,也没想过这些说着浅显易懂的笑话同他说到京郊庄子里的温泉的人,也能在皇帝和太子面前用他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说出一个又一个工整合理的句式,只为了将自己和自己的家族从这泥潭中摘出。
他这才发现他从来没有看清过身边的这些人,他向来只知道大皇子是他的劲敌,因有皇后这个母亲,大皇子生来就深不可测;但他从来就不知道,不论生在宫中,就是京中四品官员家的九岁孩子,也会拉拢父亲的继室身边的丫头,用药将侧室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生生堕下。
十六岁以前的赵璟煊,生活中只有在皇帝面前按照皇贵妃的吩咐表现得比大皇子更优秀,在规定的时间向皇后请安按着仪制说话,在暗中经人授意命人给大皇子使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绊子,按照皇贵妃的吩咐无论去哪儿都带着自小跟在他身边的京中子弟……这样的事情。
他还记得十岁那年皇帝得了邻国进贡的五匣子珍珠,皇帝给自己留了两盒,剩下的三盒赏给了后宫,而当时赵璟煊生生凭着前几日做的一篇文章讨得了整整一盒的珍珠,高兴地立刻献给了皇贵妃,让包括大皇子在内的皇室子孙分了剩下的两盒……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而那时的他获得了片刻的欢欣和得意,却不知道他这样的行为在别人看来幼稚到根本无需多加思考反击的方式,他本人在这样的宫城中,单纯得就如同未曾沾染过墨汁的白纸。
因此在赵璟煊得到了整整一盒的珍珠之后,他的外祖户部尚书就在朝中受到了敌对派系的暗中手段,将其与当年陕西灾情相连,直接导致户部尚书在近一年的时间中赋闲在家,赵璟煊的外族只靠着他舅舅京郊三大营统领之位支撑,皇贵妃瞬间陷入被动地状态,直到一年之后户部尚书被起复,赵璟煊一派在朝中的势力才恢复些许。
现在想来,他何止为他背后的势力惹出过这么一点麻烦,如果不是实力确实强劲,什么样的派别能经得起他这么一个主子的折腾,只怕是早就要倒台,树倒猢狲散了。而能坚持到他十六岁的时候才让大皇子一派抓住致命的证据,都是靠皇贵妃和他外家多年以来的全力经营,同他没有半点的关系。
这些事情从前的赵璟煊看不清楚,但喝下毒酒之后从鬼门关爬了回来的赵璟煊,在醒来之后躺在床上的半天,捋过过往未曾被注意到的种种小事,终于开始明白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
他也曾疑虑过皇贵妃的目的,但最后都只能得出唯一的结论,就是把他送上皇位。赵璟煊虽清楚皇贵妃同外祖在暗中做过的动作,但他母亲亲口对他说过“在其位谋其政”,他便理解为处于皇贵妃这个位置,就必须要承担这些事情的,他本人身为皇子,天生就应该让别人为他出谋划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