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场赵政一出现,两只灰雁便扑腾着翅膀激动地围过来。想是喂惯了,那两只雁一点也不认生,赵政抓一把粟米在手上,那雁便在他手里囫囵啄食起来。
“这是……”赵高目光混沌,不觉轻声呢喃道。
赵政凝视着那两只雁,神情异常认真,头也不回地反问:“你送的,自己倒忘了?”那幽怨的语气,活把赵高衬得像个薄情郎,竟负了这么许久的良家女。
没人知道,赵高的手已经在宽大的衣袖里握成了拳,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一直养着?”
赵政故作轻松地说道:“本打算喂肥些烤了吃,谁知拿回来检查才知道翅膀折了。说也奇怪,都是公雁,感情却好得很,我只要动其一,另一只便舍了命似地啄我,这么一来,到底没狠下那个心。”
“竟有这事。”赵高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飘飘附和道,说话的语气不起一丝波澜,心里其实早因他一句话乱得一塌糊涂了。
赵政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正了神色看着他:“小高……”
未料谒者这时候过来通报道:“大王……张敬求见。还有那巴郡枳县的贞妇现下已经在驿馆候诏。”
赵政的话被谒者打断,周遭气氛突变。谒者见他转过来时脸色难看得吓人,心里咯噔一下,惊出一身冷汗。
过了许久,赵高隐约见赵政拧着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旋即不耐烦地摆摆手告诉谒者让张敬进来,又对谒者说:“让她进宫罢。”
适才赵高总觉得赵政就要说出些什么,正不知如何应对,突然被及时打断,倒省去了麻烦。有些话一旦说开了反倒束手束脚,不如保持现状,对大家都好。
“大王,查出来了。是属下们疏忽,让那卢生在内史府邸外瞧见大王醉酒被扶上马车。不过他只是在外面,府中发生了何事他并不知情。就是不知他往日与内史有何过节,竟与这般诬陷内史。”
张敬提到“府中发生了何事”时,赵高嘴角不由一抽。要那事儿也给瞧见了,只怕这会儿整个秦国都翻了天。
赵政昨晚烂醉自是无知无觉,听完只道一句“辛苦你了”,便摆摆手让张敬先下去休息。
“在燕国的时候,他用沾了碱水的剑和浸了药水的布演了出治病救人的戏。臣路过时瞧那人病得不轻,实在不忍其救命钱被骗,便给拆穿了。怕是这回他在路上认出臣一路跟过去,才有后面的事罢。”赵高悠悠解释道。
顿一顿想起什么赵高又试探着说道:“大王去臣那里的次数若多了,被人发现终归不好,以后还是……”
“你这是在赶我?”赵政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本打算借着雁的事情向他表明心迹,被人打断已经是极为不悦了。不想这会儿赵高火上浇油,竟拿刀来戳他的心,一时失控,语气就变得尤为清冷。
赵高说出那话心里何尝好过,只是他们之间终究多了道君臣的鸿沟,而且名义上是师徒这条,更是令情况雪上加霜。若他们只是普通人,他要什么都可大方随了他,可惜身份使然,身不由己。
他说出这样的话只是不敢再赌,他们一次次这样,总有一天会闹到情难自禁不可收拾的地步,届时该如何收场?
“我……”一些话横在喉间,他终是没能说出口。
“罢了,不为难你,以后少来便是。”赵政说话时语气并没有多大起伏,可若仔细听却透着一种浓浓的无力之感。
如此干脆地依了他的意思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听完却觉得心里好像突然空掉一块,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政没有看他,只是转身重新蹲下去,将陶碗里的最后一点粟米喂完,又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站起来。
“既赶上巴郡的贞妇入宫,老师也一起去会会罢。”
原本还垂眸不知道想些什么的赵高猛然被这话惊醒,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筑鸿台。
巴郡有个寡妇名清,丈夫死后挣下的家业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当地竟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礼抗万乘,名显天下。
赵高从前途经巴郡时便亲眼见过,只要在她的势力范围,几乎是家家夜不闭户,人人路不拾遗,足见其以财安民的手段之高。而赵政这回请她来咸阳也正是因为这些个原因。
此时见她盈盈入殿二人才知道,这闻名巴郡的贞妇清【1】,竟是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时竟也无法同她的传闻联系在一起。
“民妇拜见大王。”她穿一身镶红边的素底曲裾,头上只有一支素面步摇,全然一身清雅打扮,不沾半点铜臭之气。这一礼行得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是以赵高、赵政二人对她的印象还不错。
赵政抬抬手道:“不必多礼。”
巴清缓缓抬头,看清面前二人的模样竟觉有些意外,从前就听闻秦王随了母亲赵姬的容貌,生得十分俊朗,今日一见却发现身姿萧肃,比想象中的样子还要好看上几分。
再看他身旁陪坐的人竟也不差,一双眸子清湛澄明,即便跪坐着,整个人也似修竹一般挺拔,身上时时有一种动静清和的气韵。
她不过转瞬就把二人打量了一遍,到底纵横生意场多年,这些心里想归想,面上却十分平静。
“听闻夫人家中以采炼丹砂为业?”赵政看着她问道。
巴清叠手贴在腰际微微欠身,从容地答道:“粗鄙经营,让大王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