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场的工作就是背木头、抬木头、卸木头。
整天鼓捣木头,跟木头打交道,最后把人也变成一段木头。
云破月最初一进去的时候,看里面的每个人,脸上都木木的。毫无表情。毫无人味。以至于他以为自己错入了少林寺十八木人巷。
实际这些木头人会动,也是血肉之躯。
唯一的证明是下工铃声一响,这伙人会立刻由一堆木头变成一群疯狂的野猪。狼奔豕突冲向就近的伙房。
待一看到那些端出来的简单粗陋的饭菜,又会马上使人生疑,以为是误入了国营养猪场?
伙房里当然有一个单间,圆桌上是香喷喷的炒菜。
雪白的米饭。
松软而肉感的馒头。
色香味俱全一碗红烧肉。
还有啤酒炖青鱼。
不过很明显,这些美味佳肴,不是为这群衣衫褴褛的工人准备。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绝望无望的神话。
就像悬挂在一头毛驴面前的青萝卜。
不管你如何努力。
就是够不着。
好在众人并不奢望。
他们捧着手里的窝窝头(或发红的糙米饭),啃着咸菜,喝着那种要用高倍放大镜才能找得到油星儿的白菜汤(有时候是萝卜汤,有时候茄子汤)。
吱喽吱喽。
发出一片惊心动魄、纷乱嘈杂、毫无秩序、不分音阶,甚至纯类似某种动物的声响。
碗里一片青绿,一片明黄,一片暗紫,一片嫩白,内容纯属于剧情拼凑,既无实质内容,也不为了好看。更谈不上营养。
却是一张清晰而明确的价格报表。
在这里吃饭,足不出户,便能准确了解目前蔬菜市场什么东西最便宜。
有时候是一个月茄子。
有时候是一个月土豆。
有时候是一个月黄瓜。
有时候是一个月甘蓝。
油是极其珍贵的。
堪比春雨。
贵如珍珠。
只有当那口极其深奥、极其虚幻、极其架空的能盛三百斤炖菜的大铁锅经过加热,上下翻腾,欢呼雀跃,并发出一阵腥膻微腥之气时,才由那个胖得出奇的大师傅用饭勺在坛子里浅浅地舀上了一些,而后均匀、小心翼翼洒下去。
金黄金黄的油珠霎时四散而飞,宛如满天星,灿烂耀眼。
工人们围在铁锅前,瞪大双睛,眼巴巴地瞧着,期待着能有一粒金黄色的星星落入自己的菜碗。
云破月被带入单间。
面见伐木场老板。
老板姓金,五大三粗,一脸酒刺疙瘩。
穿一身白绸衫。
身旁是一位皮白肉嫩、丰乳***一头长长头发的女人。
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
老板瞧了工头一眼,根本没理云破月,态度蛮横:“这点破事儿,一会说不行吗。你没见我正在喝酒?”
工头点头哈腰。
才要退出。
那女子却眨了眨长长的睫毛,眼睛一瞄,说:“你忙什么,老金又没让你们出去?”
工头点头哈腰:“是,是。”
金老板慢条斯理喝光了酒,又夹了块青鱼肉,摘去鱼刺,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嗯,还行,就是煎得有点老。”
女人笑了笑,讨好说:“他们哪行?要不改天我下厨,看看咱的手艺?”
老板撇嘴一笑。
转过头打量云破月,问工头:“他想在这儿干活?”
“是。”
“背木头很累,他能行吗?”老板没看上他瘦弱的身子。
“我行。”云破月抢了句。
老板不说话了。
工头谄媚一笑:“就当你养了一条狗。”
金老板一瞪眼:“放你妈屁!什么养狗不养狗,你拿钱呐?养狗看家护院,养鸡下蛋吃肉,我养这废物干嘛!”
云破月连忙分辨:“我行。我今年十八了,什么都能干。”
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传记作家写到此处,触景生情,不禁发了一通感慨。
还拽了一首四不像诗词。
试图把鸡爪钺和武学大师云先生的人生紧密联系在一起。
其实“弗搭界”。
风马牛不相及。
那东西即使有,也根本用不上。
毫不相干。
况且它距离云破月的生活,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没有想到。
自然无法预支。
事实上自从伐木场那段不堪的日子之后,云破月已经彻底绝了念想、没了盼头儿。每天在绝望中度过。在绝望中生存。
直到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的突然改观。
他不再迷信。
不再崇拜。
不再依靠。
如蚕破蛹,只不过新生出的不是美丽而优雅的蝴蝶,却是一个残暴又丑陋的怪胎。生活的改变不可预想。
眼下云破月迫切需要的,只是填饱肚子而已。
早上的几个包子、半碗米汤,不会在肚子里长久存留。
如世事白云苍狗。
总有不可逆转的改变。
但有些基本常识、基本定律不会变,比如肚子,需要清空,又需要不断填充。
纵然是外面那样粗糙难以下咽的狗食。
这是生活的又一面。
金老板已显得极不耐烦,他摆了摆手,说:“把人带出去,试用三天。不行马上让他滚蛋!”
又说:“记着,试用期间没有工钱。一天三顿饭。”
云破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