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是我们过的最惨的那一年。那时候我还没有失忆,还没用上“白堇”这个名字,还没和安常在分开,还没搬到现在所在的村子。那时候我哥也还没走。
那年我们当时所在的地方,来了场大旱,整整三个月老天爷都没落一滴水,土地干巴巴的,一块一块地龟裂开来。方圆十几里地里边的庄稼,玉米还好,还有根枯黄的杆子死死地咬着泥土,能半死不活地扎在地里,可怜了水稻,田里面没有半点水,它们就只能死气沉沉地趴在田里。像是跪着求天给它们降点水。
从高处望去,一片片蔓延到远处山岭脚下的天地,都只剩下一种颜色。枯黄。连那些常年绿油油的山岭,也被染成了枯黄。这个时候,是上山割草和收集松毛(松树叶)的时候,那时候煤气不兴,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在山上割草砍柴的。如果是往年,山上任何能烧火的东西早就都被搜刮一空了,这个时节,山上应该是光秃秃的一片才对。
可是现在山上一个人也没有,满山枯黄的草,草上铺满了落叶,没人去拾。家里没粮食没水可煮,谁都在为地里的庄稼发愁,哪儿还有心思去拾呢。
天灾来了,老天爷没给我们带一滴水,给我们放了一堆老鼠,给我们下了无数怪病。
天灾来了,人祸也跟着来了。有个晚上我们家来了贼,钱财不用说,是一分钱都没给我们落下,家里面连锅碗瓢盆都没了。
那一年枯黄枯黄的秋天,哥就那么倒下了。哥犯了怪病,哥倒下了。哥倒下的消息,风也似的从屋子里吹出去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我取水洗脸时,猛然听见屋外喇叭声冲天,鼓声震地,而且无比欢快。
我心里不禁有些纳闷,今年大旱,谁心情都不好,谁还吹喇叭唢呐,谁还吹得如此欢快?就算有,这样招摇过市的,不怕被那些正愁着生计,心里烦闷的逮着来打?我满腹狐疑的出屋子一看,就看见十三叔那张笑出了野花的大脸,立马觉得天暗了下来。
他身穿火红火红的大袍衣,跟快要烧起来似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同样穿着红衣的人,个个打扮得喜庆,滴滴答答吹着喇叭唢呐,砰砰砰敲着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姑娘要嫁了。
“侄女啊,我听说你哥,我那可怜的亲侄子,快要没了哦。年纪轻轻可怜哦,咱几个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咯。叔我好心,看你们穷,要好的朋友里又没几个有钱的,恐怕死后连棺材都买不起,这就给你们送棺材来了。你看,黑漆漆的,一敲那木头就梆梆响,老结实了。”他的话很聒噪,在我耳边呱呱呱的响,像夏天田地里的癞蛤蟆,真的。可惜这只癞蛤蟆不会吃蚊子,长得还丑。
下一刻,辛姨从屋子里操了扫把扔出来,又拿了铲子:“谁说他快没了?谁说的?!”
“天说的,阎王爷说的,我昨晚梦见了我爹,说要把这小子带下去嘞。”
“去你的乌鸦嘴!”
十三叔和他那一群人又说了些讽刺的话,吹着喇叭唢呐,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等着他没嘞,看他还有几个时日。我可听说了,他现在连床都下不了,手也抬不起来咯。不然这会儿,也该出来咯。你们不回去看着他?不回去看紧他?当心一个转头,他就没气啦。”十三叔笑着说。
这时候安常在刚从屋子里出来,一手拿着一包药要去熬,听得这话,放下一包药,捡起石子就扔:“操你个奶奶的,呸!别让我有刀,有刀我非把你们那玩意儿都割了,一起挂到树上不可。”
十三叔口气轻蔑:“这儿谁说话,也轮不到你一个野娃子开口。”那群人便都笑了,喇叭唢呐吹得震天响。
路人看见了,有人说:“这家是女儿要嫁还是男儿要取哩,天都塌啦。”
另一个人道:“不对哩,那队伍里抬着棺材,明明是丧事呀。”
“丧事怎么穿红衣?打扮得喜庆哩,喇叭还吹得震天响?”
“不管了,不管了,还是找水去,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路人们说着话,向这边看了几眼,又都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去你爹爹的,改明儿我把你们家都给烧了!”安常在气不打一处来,直跺脚。
那群人便笑着走了,走时还不忘把喇叭唢呐吹得响冲天,打鼓打得跟要把鼓打破似的。
事情才刚刚开始。
那天晚上,我那些个叔叔们就召开了家族会议,急得跟什么似的。
哥就说,去吧,去吧,这次我和伊叔还有十四叔都不在,你别怕就行了。
我嘴上说着不怕,可是其实心里很忐忑。这群狐狸打着什么主意我不知道,反正不会是叫我去吃饭。
我就这么走进了唐家的会堂。
那个会堂比广场还大,地面上还铺着白色的地板砖,顶上还挂着灯,别提多大气了。
而那里从来之外召开家族会议的时候让人进去,也只让我们这些家族的嫡系进去。
里面摆着一张够十几个人躺的大木桌,大木桌周围像模像样地摆了十五张椅子,椅子上坐着我和我的叔叔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恨不能用最大的声音说话,估计外边的人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好不热闹。
只有我不说话。我就算说了话,他们也会当做没听到。
我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了,每一年都要有那么几次,我坐在这里分明是这群人其中的一员,却像个局外人,跟他们没有半点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