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地底隐隐传来的敲击声终于断绝了。
敲击声从一开始的平缓,到后来的急躁,再到最后越来越弱,逐渐消失,温洺筠甚至能想象那个呼救的人的神情——从强自镇定,到歇斯底里,再到麻木,绝望。
他甚至不敢想那个呼救的人究竟是谁。
最后一下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仿佛敲到了他的心上,温洺筠抿了抿唇,忍住了立刻闯进去身后院落的冲动,反而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缓缓画起了图。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桓安南城。
哪怕像是桓安这样富贵雍容的地方,高门朱户也是少数,大多数平民匆忙奔波,也不过是为了饿了有口饭吃,困了有片瓦遮身罢了。
桓安南城就是桓安平民的聚居地。
这里占地很广,房屋修建得杂乱而拥挤,来往出入的什么人都有,可以说是第一等的热闹,却也是第一等的混乱。
温洺筠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那传说中的“晋江书院”,就开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书院不大,就在他前方不起眼的四合院里,乍看颇为简陋,在南城的名气却着实不小。温洺筠问起的时候,南城街边卖点心的大娘十分爽快地说:“我儿子就在那里读书,现在他能认得好多字了呢!”
是的,贩夫走卒都知道这地方,因为就算是他们,也可以把孩子送到这里求学。
温洺筠听得,着实吃了一惊。
温小公子虽爹不疼娘过世,却是正儿八经的富贵出身,学文习武从未遇过阻挠,想学什么就有什么,可他也非半点人世疾苦也不知,清楚地知道对于普通人来说,读书识字可以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大楚行举官制,科举为辅。科举出身的官员即使在官场低人一等,在平民眼中,已是无限风光了——毕竟是文化人了,还是官老爷。
谁都知道这世道文人少,并且多是贵族,自视甚高,身价不凡。殷富之家倒可以想法子重金聘老师为孩子讲课,至于平民就想都不用想,因为他们一辈子都拿不出那个价,只能埋头干活,学些手艺傍身糊口,然后子子孙孙地穷下去。
读书是一条口子,一条供人跳出贫穷、向上攀爬的口子,可这代价来得太昂贵,昂贵得大部分人都被拒之门外。
在这种情况下,晋江书院的存在,就仿佛是一个奇迹。
它由一个看上去一穷二白的穷书生一手组建,至今成立已有十年,以极低廉的价钱教出身贫穷、资质良莠不齐的孩子们识字,几乎是来者不拒,从幼童到青年,只要肯学的,这个书院就会教。
之所以说它是一个奇迹,是因为这个显而易见的无底洞一样的亏本买卖居然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了,学生变多的同时,教书先生居然也在变多,从最浅显的三字经到深奥的学书,无所不教——这些教书先生们每天只讲学,居然也始终没有冻死饿死,露宿街头。更奇的是这间四合院虽然简陋,却似乎永远不缺纸笔书本,总能这么风雨飘摇、破破烂烂地运作下去。
任何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家书院背后一定有人拿钱支撑。
有人想借这家书院,或者这样的书院,帮那些想往上爬却找不到门路的人,撕出一条足以改变命运的口子。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天还未全亮,前方书院里已经传来了朗朗书声,只是与周围小贩们的叫卖声有些不搭调。温洺筠默默听着,缓缓将地上的地图画完。
如果不是消息来自冷月阁,即使他知道了这闹事里有这样一家奇特的书院,大约也只会心存敬佩与好奇,不会多想。然而正是因为这是冷月阁的消息,他才不能不深思,暗中观察之下,却真的被他看出了门道。
比如,晋江书院所在的这块四合院看似是孤零零的一间,但周围相邻的几个院落都显得非常安静神秘,如果他没有猜错,这几个相邻的四合院背后应该是一个主人。
也就是说,在这人来人往看似狭窄的市井中,其实有一片加起来比温府还大的地方,只要控制得当,就能无声无息放进去很多人而不被发现。
再加上夜里那隐秘的敲击声,温洺筠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离一切故事的真相,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已经受够了功亏一篑,所以必须等待,到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可以。
所幸已经不远了。
朝阳破云而出,天色渐渐大亮,空中却起了淡淡雾气。温洺筠抹掉地上的地图,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微笑着敲开晋江书院的门,讨一杯水喝。
是的,这地方既然在如此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何不在白天名正言顺地进?这样才不会打草惊蛇。
温洺筠年纪不过十四岁,气质温和,眉目如画,稍微一笑便去了人的戒心,得以成功登堂入室,甚至还乖乖坐着,听了一会儿讲学。
教书先生看上去胡子拉碴、年纪一大把,居然是个有真材实料的,温洺筠听得甚至有些出神,不想听到一半,授课戛然而止。老先生看一眼窗外,匆匆扔下一句“你们先背书”就跑了出去,留下一群比较知根底的学生窃窃私语:“每次都这样,那位就是这家书院的大老板吧。”
温洺筠悄然脱身,行至门扉旁,远远看清楚了那位“大老板”的模样。
青衣素衫,书生打扮。虽身居高位,穿着却始终朴素,虽腰缠万贯,却始终吝啬得一毛不拔。模样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