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张彻还未有什么反应,离胤已经失声叫出。
那暗红色之中的人影渐渐清晰,一个轮廓冷峻的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胤儿。”
酒红如血的天空中,他的微笑暖若春阳。
张彻目光冷漠地看着这场父女重逢的戏码,静默没有说话,观察起周围的环境起来。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庭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青衣僧人,布袍很是平常,手里还执着一根笤帚,若出现在外界,恐怕谁都会认为这只是个平常僧人。
但他出现在了这庭院之中,那么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与张彻预料的相反,他很清晰地就看清楚了那僧人的真容,面上甚至还有些斑,既不似道教所述鹤发童颜,又不似佛教所求宝相庄严。
这个样子,倒有几分道家的返璞归真,佛家的明心见性的味道。
“可是……爹你明明已经死了……”
离胤独自长大多年,便纵然面前那人的气息熟悉再如何像父亲,她也只是站在原地喃喃,犹自迟疑,而不会再轻易过去。
“我自然是死了,现在只是一缕魂念而已,你真想冲上来,我也没办法抱抱你。”
名为离恨天的男人脸上满是怀念与慈爱。
“做了那么多,就为了这半个时辰的再现,离施主,值得么。”
那青衣僧人面色无喜无悲,轻声道。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这么多年,我很感激你没有失约,六晦。”
那素裹暗红的男子极为郑重地向僧人一礼,六晦禅师也没有动静,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先前,你说我佛门不度,既然你身抱魔功,又何能匿于佛土圣地如此之久?”
张彻轻轻开口,方才的沉默之中,云凌已经告诉了他一些很重要的信息。
原来这名为离恨天的男子,曾也是九州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甚至连云凌都没有想到,离胤的父亲,居然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两百年前北蛮临世,九州共起而击之,然而除了几处有效的抵抗力量苦苦支撑,其余皆如鲸吞一样沦陷,直到那个男人那把剑的出现……
而离恨天,正是当初那几处有效的抵抗力量之一。准确地说,当时他所代表的九州魔门,一共有三位坠仙之魔,并称为三天客,分明为寂灭天,离恨天,天外天。每一个人,都是当年的九州魔门中坚力量的佼佼者,实力都可在合体期不败于人,风华一世,并不比十门的首席逊色多少风光名望。
如张彻所想,仙途魔道,皆为人性。这位离恨天的名声,又比他的二位同僚都要好不少。因为除了身属魔门之外,仅从这个人的传奇中便可见得,其人非但不行血祭屠戮等事,反而所过之地,反有不平事,皆被其所平,善名遐迩。
“那你以为你身怀魔体,而且入魔已深,又是如何能进入佛土到这一步的?”
离恨天微笑,随口便拆穿了张彻最大的秘密之一。
离胤神色复杂,她到现在不敢太确认那人是否究竟是父亲,但娘亲既然让自己来找六晦禅师,想来……当是不会错。
离恨天见他脸色微变,兀自镇定,看这后辈的反应倒也有趣,洒然道:“大道归一,真正到了某个境界,其实彼此间的界限,就没那么分明了。我修魔三十余载,与六晦禅师交好十六年,死于四十五岁。你认为,那些事情,有那么重要么?”
“那这样看来……这并非你——或许还有我,不为佛门所度的原因?”
张彻思量片刻,稍有明悟。
“……修魔功而为善事,这才是我们佛门不度的原因?”
“看来你已经想得通透了。”
那男子颔首微笑。
一旁的离胤,已经听得稍有些晕了,不知这两人打的什么谜。
男人看了她恍然若失的样子,叹了口气:“我可怜的女儿啊……当日事出突然,我只教会了你做善事,好人有好报,好人应该有糖吃的道理。你年幼无知,更多的东西,我却没机会教你了……”
“修习魔功而无碍行善,行善也只是为了平胸中不平,舒满腔郁气。其实无论修魔还是行善,对我们而言都是一种手段,或者是一种存在的方式。这样的我们,即便修佛,也不过如此罢了。九州十门,到了某个境界,大抵都会对这些事看得清楚,而唯有佛门,需要真心向佛,只把修佛作为一种手段御敌强己的我们,自然是无法为佛门所度。”
这些轻飘飘的话语,却无疑对离胤是一个极重的打击,让她都有些恍惚而站立不稳了。
原本这些内容……他是打算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慢慢灌输改变的,成长无疑是一个否定过去的自己的过程,不想途中意外,他身死魂消,妻子中毒昏迷多年,所有的重担,都让一个对世界抱有天真幼稚的好意的小女孩独自承受,她渐渐刷新自己的观念,然而父亲幼年的训导,其实都与那些无比宝贵的回忆,一直珍藏在她心底。
所以当张彻在她差点被凌辱的时候留下的后手,才会唤起她心中最深处那样的激动。也所以现在父亲推翻了自己以前所有的形象,说出这一番真实的东西,才会让她陷入信仰崩溃般的震撼。
张彻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一抹极为不易察觉的怜惜一闪而逝。看见青衣僧人朝庭院堂前而去,他会意跟上,将庭院留给这对父女,毕竟方才六晦禅师所说,只有半个时辰的重逢时间,无疑又是对她的一次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