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殿。
才将那些不中用的太医撵出去,梁帝的脸色阴沉得厉害,一时却不好将眼前跪着的女子逐走。
原夫人一袭素衣,神色憔悴,蕴着泪叩首请罪道:“听闻端侯重病,臣妾也万分歉疚。偏生阿原自遭了那场劫杀,性情大变,这次又着实受了委屈,也在气头上,臣妾无法约束,都是臣妾之过!”
梁帝叹道:“罢了,朕不怪我。这个阿原……”
他待要说下去,却又踌躇,觉得似乎怪不得人家阿原妲。
风眠晚的确可恶可恨之极,尤其恩将仇报相害景辞,更是不可饶恕。但说到底也是知夏自己将这祸害抱了回去。这次明摆是知夏等陷害阿原,偏还不便处置她们,阿原愤怒退婚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最可怜的是跟他那么多年的楚玉罗。
好端端的母女分离近二十年,如今还送走她养大的那个,塞给她陌生的这个,着实也无辜得很禾。
不好对原夫人发作,于是梁帝看侍立在旁的知夏姑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恼怒。
原夫人又道:“听闻知夏也一再地在皇上跟前说,二人并不般配,希望解除他们的婚约。我也想着,大约他们俩真的是八字犯冲。皇上想想,他们订婚没多久,阿原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接着就是前儿的事,端侯的病情也一再加重,可见二人实在不合适,何不如了知夏的心愿,指不定端侯的病就好了呢?”
眼见原夫人将事情尽数推自己头上,知夏姑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不敢造次上前进言。
她想一直想解除二人婚约不假,可景辞始终不肯听劝,只有她和则笙在梁帝面前再三撺掇。如今闹到这等田地,景辞重病不说,还恼她生事,见都不愿见她,而原家母女退婚的心竟比她还迫切了。
退婚虽可趁愿,可景辞病势再沉重下去,谁敢担待?
她辛苦谋求退婚,也无非在为景辞着想而已。
梁帝正沉吟间,殿外有人急急通禀道:“皇上,端侯求见!”
话未了,景辞一袭素眉,快步走上前来见礼,左言希蹙眉含愁,紧随其后。
梁帝见他虽然清瘦苍白,但眉眼安谧镇静,便放心了些,含笑问道:“你怎么来了?今儿可好些了?”
景辞道:“谢皇上记挂,臣病势渐轻,今日精神好转不少。”
梁帝拈须沉吟,“嗯,看来还是左言希对你的病情最清楚。朕该早些将他放出来才是。”
景辞神色愈发沉凝,说道:“方才听闻原夫人又为婚约之事赶来,想着还是过来做个了断才好。”
梁帝手上一用力,差点把胡须拈断几根。他问:“了断?你……也想退婚了?”
景辞沉声道:“是。不过退婚前,我想再见阿原一次,当面问清楚她的意思。”
梁帝看向原夫人时,原夫人已道:“阿原就在宫门外等消息,贺王也跟着一起来了。”
梁帝拂袖道:“这还没退婚呢!”
原夫人凄然道:“皇上也认为,非得要有名分才能在一起吗?”
梁帝顿时想起他和原夫人二十余年都没名没分,责怪的话再说不出口,只得挥手道:“叫他们进来,都进来!”
阿原、慕北湮很快入殿行礼。
慕北湮还在孝中,一身白袍,勾人的桃花眸泰然坦荡,若含笑笑,只在看向景辞、知夏姑姑时,忍不住露出一丝厌恶。
阿原似乎瘦了些,但薄薄敷了层脂粉,目光清莹冷彻,乍看气色还不错。她的发髻高挽,并排簪了三支一模一样的云纹碧玉簪,又用裁剪利落的水碧色衣衫束出窄窄的腰,行走之际,端的如月下疏梅,清美绝尘。
她行毕礼,疏疏淡淡地看向景辞,声音寡薄得听不出半点感情:“端侯要见我?”
景辞端详着她的眉眼,分明还是当年那个从蹒跚学步开始跟在自己身后,一点点慢慢长成的少女。
可分明又是如此的不同。
近在咫尺,心隔天涯。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有了如此遥远的距离?
他恍惚记起,在幽州的某日,他提起要将她嫁给柳时文时,她离开住处,足足一整夜都没回去。而他也找了她一整夜,才在一株老榕树下找到她。
那时她的神色似乎也是这样,疏冷得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弃于脑后。
但当他抱住她时,那一切疏冷顿时如烟云散去。
她的衣衫被露水打湿,而他的衣衫也被她的泪水打湿。
任何将她交予他人的念头,便在那一刻也如烟云散去。
又或者,在发现她伤心离开时,他便已打消了那念头。
纵然是孽缘,他也认了。她只该是他的,只能由他来守护。
他并未告诉她,他的打算和想法。她自然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听从他的安排。
他抱她回去时,她将脸贴在他胸膛,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从未像现在这样,钉子般直直地盯着他看,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钉穿。
或许,她真的只是阿原。那个深爱他却能致他于死地的风眠晚,早已消失了。
阿原已等得不耐烦,问道:“端侯看够了没有?看了十九年,没看厌也是件奇事!”
景辞心神大震,好一会儿才道:“你……记起了以前的事?”
左言希目光闪动,也忙举目细察阿原神色。
梁帝狐疑,看看阿原,又看看原夫人。
原夫人依然垂首侍立,眉眼安静而凄伤,楚楚韵致一如少年时那般惹人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