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西邨到丝丽家去要回他的“诗盘子”,宋树根不答应,情急之下说了句“放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的气话,那是他随口这么一说,可宋树根却当了真,从此提心吊胆,时时防备。他每到夜晚,都要在门前屋后照看一遍,看周围有没有额外多出来的乱草,看墙根有没有异常的干柴。
“死妮子,你把那个圆盘子还给他们吧,放在家里是个祸害!”这天,一家子围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宋树根对丝丽说。
“爹爹,做啥要还出去?那东西也不是他们家的。”丝丽端着碗大口喝着粥,腮帮子鼓起一个包。“西邨那个矮北瓜说是一个癞头和尚送给他们的,还不知道癞头和尚是从哪里偷来的呢!”
“又不是金啊银的什么宝贝,不就是有几个字嚒,你照着抄下来,把圆盘子还出去,免得给吾惹麻烦!”宋树根用筷子点了点。
“吾拿都拿回来了,怎么还出去?这不是不打自招、把脸送上去让他抽耳光嚒!”丝丽撅着嘴。
“能拿就不会送了?你个死姑子!”宋树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到天黑了,悄悄地塞到他家的门缝里,或者哪天他家的门开着,放回到他家的房间里,还用吾教你吗?猪脑筋!”
“爹,这不是等于告诉他家有人偷了再送回去的?西邨那个矮北瓜又到吾家来闹过,他肯定就会怀疑到吾们家身上。不行,不能还回去!”丝丽坚持道。
“你怕怀疑就不能想个别的办法了?”宋树根一想,女儿说的也有道理,定睛想了想。“譬如,你趁他们家没人的时候,偷偷地放到他们家抽屉的夹层里,或者是桌子底下的地上,让他们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这样一来,那个小赤佬就不会来追了,吾们家写到鹞子上的诗句他们也无话可说!”
“爹爹,这么一来不是便宜矮北瓜了?他们的鹞子就是比吾家卖得快卖得好!吾就是要叫他们的鹞子卖不了。‘诗盘子’不能还给他!”丝丽顽固得很,连他父亲的话都不听。
“圆盘子不还给他,他会叮上你不放,三天两头来闹的。”宋树根叮嘱道。
“爹,你怎么怕起徐家那个野姓杂种啦?还怕老泥鳅在牛脚凼里翻筋斗?”父亲宋树根在丝丽眼里是个强凶霸道的能人,西村不少人都惧怕他,凡事都让着、躲着、远离他。父亲今天的态度,丝丽多少感到有些奇怪。
宋树根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板着面孔对丝丽说:“那天他来要那个圆盘子,说是不还给他,他就要放火烧吾家的房子。他那个愣头青脾气犟得很,有种像种,吾看他会说到做到。他是滑卵子光棍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真要来放把火,到时候你找谁讲理去?他爷爷是山上跑到平原来的虎豹,连杀几个东洋人眼睛眨都不眨一眨的;他老子徐雪森从前就是河里的浮瓢草,东也去,西也跑,共产党也帮,国民党也靠,在西村又没个根基,到今天还没进互助组。老话说,无庙的和尚四处跑,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跑了,你到哪里找他算账去?你别跟吾犟了,快点还给他。”宋树根的语气是不容争辩的。
“爹爹,你从前是民国的甲长,又是互助组长,还怕他?你不是说上头有人要叫你当合作社的副社长了吗?还怕他徐姓野种?怕他翻天?不让他进合作社,把他撵走不就完了?”丝丽似懂非懂,替父亲出主意。
“你个死姑子!有些话是不能在外面乱说的!”宋树根神情严肃。“以前的甲长还能向人夸耀啊?共产党不提不镇压就算是给面子了!当然,吾手里没有血案,他共产党也不能拿吾怎么样。当合作社社长?吾还没有想好。要是没啥好处,别说是个副的,就是响当当正的,当他做什么?”
“爹,当上社长还会没有好处啊?要是没有好处,会有那么多人争啊抢的?依吾看,至少风光鲜亮,吾们家要在哪造楼房就在哪里造,谁敢不让出屋基?在西村就没人敢反对吾家,你又可以一手遮天,把他们管死、管得他们老老实实,不让他们胡言乱语!再把矮北瓜一家赶走,把他们茅草房的屋基夺下来,吾家的鹞子也能称霸西村了!”丝丽说得很认真。
“幼稚的死姑子!”宋树根瞪了她一眼。“爹当社长就为了把徐雪森一家赶走?赶到哪儿去?你让他走他就服服帖帖走了?孩子话!不让他家进合作社倒是个好办法。他徐雪森水田无一分、旱地无一塄,清兵老光棍留给他的是块鸟飞过去都不拉屎的荒地,只能种些北瓜、山芋杂粮,又没耕牛农具,把他孤在社外,叫他这辈子别想翻身!”
“对,爹,让那个矮北瓜也别想翻身!穷死他、憋死他、羞死他!”丝丽恶狠狠地说。
“好了,说再多也生不出钱来!快收拾碗筷,把锅钵洗了刷了,帮吾糊鹞子。”宋树根抹抹胡子拉碴的嘴巴,挥挥手,自己离座去做糊鹞子的准备工作。
丝丽的父亲宋树根是西村宋氏家族里有些头面的人物。
在西村,有两大姓、两大家族:一是唐氏,二是宋氏;其他的是异姓,如西邨家和村东头的张姓家,但是人很少,仅仅几户,左右不了西村的局面。而宋氏的人口和势力又敌不过唐姓家族。从明清时代起,宋氏家族就一直与唐姓家族较劲,为争土地、灌溉、坟地、屋基、出门出村通道、打谷场,等等,一决雌雄,几次械斗,没有一次赢过,每次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却无处伸冤;请中人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