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海兰没想到的是,她的父亲见到西邨虽然没有表示出热烈的欢迎却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这让她如释重负,感觉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海兰娘就不用说了,仰脸看着高大伟岸身材的西邨,把乐滋滋的心情全部铺到了脸上,忙前忙后地准备欢迎的晚餐。出乎海兰意料的倒是最疼她理解她的大哥佟彦泰,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漠。
“兰妹子,你怎么会看上一个乡巴佬的?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佟彦泰把海兰拉到一边,用责问的口气问道。
海兰很生气,在大哥佟彦泰胸前捅了一拳。“大阿哥,你不是很支持我去找他的吗?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就因为他是乡下人?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西邨是农村的,而且没有任何背景。爷爷都说过,‘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大哥佟彦泰依然一脸的严肃。“哥是支持过你,那是因为你把他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说他如何聪明如何勤奋,可没想到,这个乡巴佬除了牛高马大有些蛮力之外,子!兰妹子,你怎么就不想想,一个半文盲会有什么出息?”
原来大哥是嫌西邨辍了学。这也难怪。佟家——最早的时候叫“伊尔根觉罗”氏族,在满清时期是功勋世家,可以世袭某些爵位的,既有政治地位,又是书香门第。从音吉图的爷爷的爷爷起,伊尔根觉罗氏——佟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子,除了看重金钱与地位,最看重的就是孔夫子的家当——书。海兰的大哥佟彦泰承袭了伊尔根觉罗家族的基因,仍然以“书”取人,很有些过去老学究的清高与矜持,很看不起没文化的人。
民国末年的前二年,佟彦泰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原来的志愿是想进文学系研究古汉语的,可是阴差阳错偏偏让他进了历史系,而且攻读的重点还是西洋史。他就十分不乐意。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全国也解放了,所学西洋史能做什么?满清官宦的子弟能进外交部?能放你去与西洋人打交道?想都甭想。既然解放了,百废待兴,医治战争创伤修复残垣断壁的建筑师便是稀缺的人才。通过爷爷音吉图的老关系,佟彦泰在他父亲的陪同下找到了赫赫有名的建筑大师梁思成教授,意欲重进清华拜梁为师学习建筑。对满清官宦多少有些了解也多少有些欣赏的梁思成没有答应,说这既不合规矩,他也做不了这个主。鉴于佟彦泰文字功底深厚,又学过西洋史,懂些洋文,必定能看得懂西洋人的建筑图书与设计图纸,梁思成便安排佟彦泰去他所管辖的建筑工程院从事翻译工作,没多久,又安排他去所属工程队做规划设计。
“大阿哥,你虽名为大学生,可你学过建筑吗?你不也是干非所学,学非所用?”海兰找到了驳斥和堵口的理由。“相对于你现在干的工作,你子半文盲吗?西邨虽然是初中生,可他会的他懂的你会你懂吗?譬如他会武术、会瞧病会做风筝扎宫灯,这方面你是一窍不通的没馅饽饽硬疙瘩!而他倒是你的教授!别瞧不上他!”
佟彦泰被妹妹海兰驳得哑口无言。是的,人非生而知之。爷爷音吉图说过,所谓学问,就是有疑问且会问,然后跟着模样学,或者学而不明再问之,问——学——学——问,循环往复,学而知之,知识才堆积,才在大脑里生出根来。现在,不能仅凭西邨初中生的文凭把他一棍子打死,不能由此断定他这辈子就一定没有出息。“兰妹子,那你把他带回来是什么意思?”
“把他交给你了!”海兰狡黠一笑。“西邨哥想学建筑!”
“扯淡!哥的饭碗还是别人给的呢,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呢,我凭什么教他?”佟彦泰一口回绝。
海兰急了,使起小性子,拉住大哥不放,说:“大阿哥,我没说现在就让西邨学建筑;我的意思是,你给西邨在你们队里找个活儿干,一边帮他补习文化,然后让西邨报考梁思成的建筑专业,这你总能做得到吧?”
在来北京的车上,海兰建议西邨到了她家可以去她们县的高中学校当旁听生,但西邨坚持走勤工俭学的路,说他一定要自食其力,边打零工边自学。
“给他找活儿干?还在我们队里?你说得倒轻松!你以为哥是什么人?还让我给他补习文化?你想累死哥呀?”佟彦泰连连摆手,死活不答应。
“哥,该不会是你在谈恋爱没时间了吧?准嫂子是谁?你不答应我就去找嫂子去!”海兰一本正经地说。
海兰的性子佟彦泰是知道的,说不定真会给你胡搅蛮缠。“兰妹子,下杀手锏了是吧?跟你说,补习文化可以,但让哥在队里找工作,不是哥能做得了主的,何况他是外地人,又是未成年人,别难为哥了,好不好?”
“你试都没试怎么就知道你们队里不要他?这不是你成心不帮忙嚒!说西邨未成年,你不说谁知道?他的力气大着呢,只怕你们队里没一个比他大!你帮不帮?不帮,我就找嫂子去!”海兰不依不饶。
“兰妹子,你怎么——怎么跟条小花蛇似的缠住人不松口了呀?你真把那个乡巴佬当老公非让哥往死里帮啊?”对妹妹耍赖一般的纠缠,做大哥的佟彦泰毫无办法。“那行,补习文化可以,但是哥要把话说在头里,如果他跟不上,那就别怪哥不给情面!还有,找活儿的事哥真的帮不上忙。他不是有力气吗,要不让阿玛给他找个搬运工或者清洁工之类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