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纨呆了呆,只觉脑中轰鸣,渡难大师一句话,触动了她心中一段郁结之处,正如当初她曾与琼花道人论及“庄周梦蝶”,究竟是庄周梦中成蝶,还是蝶在梦中成了庄周。她梦中二世,总与今生交缠不清,有些人,有些事,与梦中无二,从未变过,有些人,有些事,却是梦中不曾有过,便如琼花道人与净空尼,梦中从未见过、听过她们,又如净远、渡难大师,梦中虽曾听闻,却终不曾如今日这般交谈过。
梦中不知身是客,那二世,真实若厮,那二世中所学所知所见,她皆记得,因而常让她生出今生才是梦的错觉,直至此时,此刻,脑中轰鸣,却似春雷震醒大地,她蓦然清醒了。琼花道人曾替她开慧窍,但慧窍只开了一半,她只知自己是齐纨,却未分主客,如今,才算彻底洞开,再无蒙蔽。
“多谢大师点化,我明白了。”
她不是庄周,也不是蝶,所以,她已不在梦中。主也罢,客也罢,她既然站立于此,那么,此生是主,梦中二世为客,再无困扰郁结。只在这片刻间,梦中二世的记忆似已模糊远去,而今生经历的一切,却格外鲜明清晰。
“果然慧根不浅。”渡难大师从云床上缓缓站起,看向络腮胡和尚,“****时辰已到,老衲须往主持,白象,今次辨经,到此为止,你且自便。”
然后又对齐纨微微一笑,道:“小施主也请自便。”语毕,径直便步出了禅房。
齐纨微微躬身,礼送方丈出门,而后才好奇的看向络腮胡和尚,这就是琼花道人让她来见的白象和尚?又是一个梦中二世不曾听闻过的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白象和尚仍是闭着双目,不理会。
不大好接近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渡难大师那么慈悲和蔼,齐纨想了想,反正也算是见过了,索性行礼告退。
“大师,小女告辞。”
白象和尚只作未闻,倒是那少年走上前来,推一推白象和尚,道:“和尚,你且看一眼她。”
齐纨此时已经走到门边,正欲掀帘,闻言不由得回过头来,对少年感激一笑。
那少年先前见她眉眼清淡,唯有额间红莲殷红明艳,此时笑颜绽放,清淡的眉眼舒展开来,恰似昏暗房中蓦然照射进一缕霞光,比那红莲明艳百倍,不觉瞧得痴了,脱口道:“小娘子,你生得真好看。”
“啪!”
他话音还没落下,脑门上就已经挨了白象和尚一记毛栗,和尚虽闭眼,却深得稳准狠三字精髓,直敲得少年龇牙咧嘴,齐纨这时才注意到,这少年竟生了一脸大大小小的疙瘩,看着十分丑陋,配上他此时的表情,更是显得狰狞可怕。怪不得之前他一直都侧着身,想是怕吓着她了。
少年见她看过来,正要闪避,却见她目光清澈,并无害怕嫌弃之色,不由又止住动作,呆呆的看着她。
“和尚庙里调戏小娘子,窨郎,你长本事了啊!”白象和尚暴怒了。
“说实话,不犯戒律。”少年忍不住跳脚,有如猴子一般攀上白象和尚宽厚的背,拧着和尚的脑袋转过来,又去扒拉他的眼皮,“不信,你自己看,真的好看嘛。”
“没大没小,下去。”
白象和尚一只手拎起少年的脖子,把他从身上丢开,但眼皮到底还是让少年给扒拉开来了,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对着齐纨。
“嘶……”
蓦然一声倒抽气,白象和尚猛的冲到她身前,一抬手,那只手上,只有一根手指,指尖颤颤,落在了她的额间,不轻不重,似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齐纨“哎呀”一声,只觉得额间剧痛,痛得她站不稳,无意识的蹲下身体,脑海中,无数的记忆向她涌来,那是她梦中二世所有的经历,不管是记忆深刻的,还是已经淡忘的,全部变成一幅幅鲜明的画面。
刚才明明已经模糊远去的记忆,竟然又清晰起来,虽是清晰,但却不像往日那样喧宾夺主,使她生出如在梦中的错觉。所有的画面,历历在目,却再难以牵动她的情绪,她便似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喂喂……你怎么了?说话呀……是不是很痛?你不要吓我啊……”
少年的声音似远又近,听不分明,但齐纨还是如溺水者遇上稻草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死死不放。此时,她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一个红袍男子的身上。男子很年轻,面容俊美不在净远之下,虽身着红袍,却完全不显阴柔,他就像一轮明日,光明笼罩之处,一切都是那么清明,任何污秽都无法躲避隐藏。
“无双……无双君……”
她死死咬着牙根,恨极了这个男人,就是他,在第一世时,点破了她对继子的不伦之思,嘲笑她毫无意义的牺牲,令她羞愤投水。
还是他,在她第二世时,取笑她惺惺作态,不知廉耻,每每在她费尽心思吸引到意中人的注意时,他总有办法让她难堪。是他让她明白,就算重活一世,她也依然得不到意中人的深情,绝望之下,她破罐子破摔,最终被自己的父亲无情的沉了塘。
可是,她也应该感谢他,不是他,她也许会永远都活在梦里,为镜中花水中月而牺牲所有。
原来梦中二世,她记得最深、最刻骨的,不是得不到父母疼爱的遗憾,也不是与意中人无缘结发,而是他的每一次嘲讽与讥笑。
在明悟的这一刻,她也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还是在伽蓝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