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让海州老百姓目瞪口呆记忆深刻的大事有三件,日本人占领了海州城,县政府挂上了膏药旗,还有一件和沈家有关,便是沈浩纳妾。
海州算是开化之地,打从民国海州公学实行西方教育,在民主风气的影响下,已经鲜少有人纳妾了。事情偏又出现在沈家大少爷身上,纳的小妾是醉梦轩最后一代红倌人小玉宝。九连环过世之后,醉梦轩几经易手,不过宗旨未改。小玉宝十六岁被人从苏州花船上买来,二十岁坐稳了头牌,据说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还有一手让男人销魂蚀骨的按摩技法,凡是经过她手下的,无不做了裙下之臣。她是眼高于顶,多少才俊富豪都不放在眼里,却甘心给沈浩做小,于是格外引人注目。
冬梅最先从下人嘴里听说,一万个不信。直到沈浩把小玉宝带进门,正式拜会未来婆婆,她才在惊讶之余有了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在这之前,冬梅应该说度过了人生里最为幸福满足的一段日子,从丫鬟到姨奶奶,她知道自己这一路走得有多难!终于到了该她扬眉吐气享福的时候,偌大的沈家,唯她独尊!走出门去,满海州城,谁不高看她一眼?谁还敢记着她的出身?文清韵算什么?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没有威风了。可突然冒出来一个小玉宝,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要堂而皇之地走进沈家,给她当儿媳妇,这是天大的笑话,她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同意。
“把这个女人给我赶出去!”冬梅气得浑身发颤,声音也变了,手指着门外,“浩儿,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就把她给我撵出去!”
沈浩脸上挂不住:“娘,你这是干吗?”
“干吗?我是为你好,你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娶回来这么一个东西,你还有脸见人吗?”
小玉宝无所谓地笑笑:“沈先生,看来这是不欢迎我啊,那我还是走吧,别没皮没脸地在你家赖着,耽误了你有皮有脸的日子。”
沈浩拉着小玉宝:“别走。娘,我要娶她,这件事已经定了,改不了!不过您放心,就算您不认我,我也认您,谁让您生了我呢?”说完转身就走。
冬梅眼睁睁地看着沈浩把小玉宝拉进正房,听见他们戏谑的调笑,简直要晕倒!这不是她儿子,她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儿子。的狐狸精,把她儿子迷住了,一定是这样。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还有一个人的麻烦要找。归根结底闹到这一步,都是那个人的不是!
魏若婷搬回来就进了北院——被文清韵分割卖出去的地方又被沈浩一起买了回来。当初她嫁到沈家一直住的那间屋子。没人管她,也没人拦她,这几年她是最被忽视的存在。沈浩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也说不上讨厌,刚结婚的时候,他对她还算不错,偶尔带她出去走走,无聊的时候和她说说话。可过了没多久,他就冷眼看她,嫌她嘴笨手笨。她只有一次过问他的事,劝他少和日本人来往,他打了她一巴掌,用力太大,后来她的左耳有些听不真了。婚后第二年,在外头小家,她怀孕了。冬梅和沈浩都挺高兴,她过上了一段难得的舒心日子,每天能见到几个笑脸。七个月的时候,她不过是伸手拿杯子,腰抻了一下,孩子就掉了。已经成形的男孩,要是再坚持哪怕一个月,也许还能活着。冬梅心疼地大病了一场,沈浩从此不进她的房。打那儿以后,她成了一个隐形人,没人管她在干嘛,她也尽量藏匿自己,不让人注意。今天要不是冬梅想找人好好臭骂一顿,也不会想起她。
冬梅一脚踹开房门,看见魏若婷侧身躺在烟榻上,手里拿着一杆烟枪正在喷云吐雾——这是魏若婷唯一的消遣,也是她给自己找的活路。没有这个,她一天都过不下去。好在这个家里没人管她,沈浩的态度是只要她不出现,不找麻烦,她干什么都无所谓。日子久了,两人养成一个默契,她不会跟娘家人诉苦,他供她抽烟,换个清静。
冬梅被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气得要发疯,破口大骂:“人家是女人,你也是女人,连男人都看不住,我是倒了什么霉,做了什么孽,才娶了你这样的儿媳妇?八杆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连话都说不明白,你说说你活着有什么用?抽抽,抽死你得了!”
魏若婷动也不动,恍惚地笑笑,小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吗?”说完把烟枪举起来,用力吸了一口。
冬梅知道,这是个活死人,指望她出头闹一场,比登天还难。还是要靠自己,当娘的就那几招,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没选上吊,关上房门绝食。绝食了三天,沈浩没有动摇。她知道,这是逼她上吊呢。找了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大梁上,沈浩找人救下来,吩咐下人看住了她。冬梅想出最后一招,和沈浩脱离关系,她要皈依佛门。沈浩扑哧笑了,没人比他更了解他娘,红尘打滚的人物,爱的是酒色财气,舍得吗?不舍得,要了她命也不舍得。
小玉宝进门的那天声势浩大,多少年海州城没见过这样排场的喜事了,新娘子做的是八抬大轿,嫁妆从醉梦轩一直排到沈家大门口——都是提前几天从沈家搬过去的,赶上正日子搬回来,要的是这份气派。十里八乡的吹鼓手都来了,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往里吹打着走,没人能假装不知道。最让人看新鲜的是有一队穿着奇怪的男人抬着一个叫“摄影机”的家伙跟在队伍后头,有时也会绕到队伍前头,对着新郎官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