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每日潜心读书。除了母亲,和掖庭中的其他宫婢几乎没有接触。清晨她总是踩着星月,听着房檐上玉石缀成的美妙的风铃声,走进那个有点暮气沉沉的内文学馆,听那个很老迈的但却有着很高学问的宦官老师为她讲课。那样的一位老人。儒雅而清高地,终日守候着文学馆中那一册一册的藏书,为没有人来读它们而扼腕叹息。他脸上布满皱纹,穿一身灰色的长袍,那么尖细而苍老的嗓音,说出的却全是世间的真理。所以婉儿觉得他了不起,她心甘情愿每日坐在这个枯燥而执著的老人对面,听他说这世道的沧桑。婉儿总是听他抱怨,说这后宫里肯来读书的人越来越少,真是江河日下啊。他说哪像武皇后当年,她总是孜孜不倦,整天长在这书本中。他还说皇后的确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她对这些书中的道理,总有一种天然的领悟。她便是拿了这文学馆的书作阶梯,最终登上皇后的宝座的。谁说书中没有气象万千,难道皇后不是旷世英雄吗?然后老人说他老了。他老了这文学馆也就该关闭了。但是他会被关在其中,因为他就是死了也舍不得馆中的这么些藏书。

婉儿听着老人的教诲。她觉得她越来越喜欢老人,也越来越喜欢这文学馆中的书了,那是那个伟大的女人读过的书。婉儿想她愿意与老人做伴,就守候着这些书,就永生永世地读它们。

婉儿是在五岁的时候,被她的母亲郑氏牵着,走进这文学馆的大门的。那是她贵族的母亲的唯一选择。她并不渴求着婉儿能由此而走出永巷,那是她早就断了的念想,她只是觉得她的女儿该读书,她不想让这个有着高贵血统的女儿,有一天真的沦落为那种没文化也没教养只有着一副空洞美丽的宫婢。所以她做出了这个选择。她深知婉儿唯有与书相伴,才能真正地心高志洁,出污泥而不染。何况婉儿仅仅五岁,便粗通文墨,对文史显示出了一种强烈的兴趣,那么,她何不让文学馆好好雕琢婉儿这块美玉呢?郑氏夫人坚信,唯有这里,才是后宫里婉儿最适合待的地方。

于是,她们走进了那个黑洞洞阴沉沉但到处是书到处是灰尘的大房子。婉儿尽管很听话,但是她还是被吓坏了,她怕这黑暗,怕老师脸上刀刻——样的皱纹,怕房梁上结满的蛛网而房子里漫布着的那种被尘封的书的味道。婉儿紧紧地抓住了母亲的手。她哭着,向外跑,她说她不要进来,不要来这里。而那个老态龙钟的师傅竟伸出鹰爪一般的枯瘦的手抓住她,用他那尖细的嗓音呼唤她,并用他矍铄的目光凝视她。婉儿奋力地挣脱着,她并且高声地哭喊着,她说我不要这里,我要回家。那一刻一向温和的郑氏夫人突然变得残暴,那是第一次,她伸出手狠狠地打了婉儿,然后连拉带拽地把这个委屈的小姑娘揪了回来,把她硬按在老学士的脚下,让她磕头,从此拜老学士为师。婉儿抽咽着。做着母亲要她做的一切,直到极不情愿地坐在了老学士的书桌前。书案上是一支红色的蜡烛。那跳荡的烛光。那是婉儿在这个清冷的地方所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

那时候婉儿只有五岁。五岁时的天真和明媚。她之所以能屈服下来,坐在古书中间,是因为她终于知道了那是母亲的愿望。母亲希望她读书,她就读书,因为婉儿虽小,但她还谙请知了年轻母亲的艰辛。郑氏虽然遭遇不幸,但是她的母性意识提醒她决不能沉沦。如果不是为婉儿,在事发的当时,当看见丈夫和公公被戮的那一刻,她真想就夺过那把沾着自己亲人的血的长剑,刺进自己的心窝,和最爱的人生死相伴,但就在那一刻,她听到了婉儿的笑声。那笑声是那么纯真,就悬浮在血色中的,那么灿烂而明媚。然后她就看见了婉儿向上伸起的那晃动的小手。她想抓到什么。什么呢?那血滴?或者,亲人的抚爱。那么小的婉儿。又是那么无辜。如果她也随了丈夫而去,那婉儿怎么办?便是这关于婉儿的念头,骤然间将她攫走。她发疯一般地跑向婉儿,在杀戮中把这个美丽的婴儿紧紧抱在怀中。那一刻她坚定了信念。她在心中发誓,婉儿死,我就死;而如若婉儿活下来,那么今后的路无论怎样艰辛,她也一定要活下来,仅仅是为了婉儿。为了她深爱的那个死去男人留下的血脉。

于是,在深深的永巷中,郑氏夫人英勇地活了下来。她把她和婉儿的那个小小的木房经营得十分温馨,为了承载这个慢慢长大、无忧无虑的女孩的笑声和哭声。婉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曾看见,那么郑夫人为什么要让她看到眼泪呢?她也不想让婉儿知道家门的不幸,她千方百计要婉儿相信的,就是她们母女天生就是住在这掖庭宫中。掖庭就是她们的家。她要婉儿相信并接受这个现实。唯有认命,她们才能活得欢乐。

郑氏安下心来,从此她的生活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全力以赴地培养和教育女儿。她想,即或渎书不能使婉儿出人头地,但学习本身也会使一个女孩子的内心和生活变得充实。她鼓励婉儿学习,还因为这掖庭宫的环境太糟糕了。她实在不想让自己出身高贵的女儿像那些糊里糊涂、每日闲言碎语的宫婢们那样,最终成为那种无奈也无聊的女人。郑夫人便这样努力着。她的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和修养,无疑为婉儿营造了一个非常好的生长的环境。加之婉儿天生丽质,冥顽好学,使她果然在污泥一般的掖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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