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
也或者,说,是否应该再活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
……
铺天盖地的轰鸣、亮光、耀眼的亮光、天摇地动、房倒屋塌……全,没了!
记忆,就止于此了。
我,活了下来,居然活了下来!
身体,无法动弹,半截身子,埋在土块儿里,我想大声呼叫,却喊不出声儿来,四下里一片死寂,我的手触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我费力的从灰土堆里把它扯出来,是,
是,一只……手!
不!不!我已经无法坚持呼吸,再一次的,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不知是多少天后,先是在医院,然后是车,最后上了船,这,是要去哪儿?
我想哭,但更害怕,我……奶奶呢!
那一年,我九岁。
我叫做木佑三郎,来自广岛。
……
五年,我在这个所谓的医院,整整躺了五年。
当五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医生的搀扶下,走出第一步时,活着,原来如此美好!
接下来,我感觉到了一件东西,叫做特权。
我没进过学校,认字,是有专人教的,有些字我其实也认得,但发音完全不一样了,奇怪,后来就不奇怪了。
吃的、用的,有专人送来。
出门,有专人陪着。
直到有一次,遮在脸上的面纱脱落下来,吓跑了四下的人群,很快又被围观。
领着我的军人大姐,拉着我的手飞奔回了医院。
不久后,我被告知了另一个身份:权三,而木佑三郎,从此以后,再无此人。
……
十八岁那年。
我被带到了一座墓园。
一排四个墓碑,很整齐。
木佑之助,医师,生于日本广岛,为反战事业来到中国,在支援中国之抗战事业中壮烈牺牲,年仅39岁。
宫保野子,药剂师,生于日本广岛,为反战事业来到中国,在支援中国之抗战事业中壮烈牺牲,年仅38岁。
木佑大郎,后改名权大,随反战联盟的医生父母来到中国,后英勇参军,隶属八路军一二九师,于百团大战中壮烈牺牲,年仅20岁。
木佑二郎,日关东军冈崎谦受部,隶属第三十七步兵团,于百团大战中牺牲,年仅18岁。
……
那一日,我在墓园,呆了,一天一夜,也哭了,
一天一夜。
第三日,我站在父母兄长的墓前,郑重起誓,今生,一定要留在这片土地上,尽自己的一世,去完成父母未尽的事业,去为这场战争,赎罪。
……
(回忆)
“那年,我三十三岁,刚成为本市最年轻的刑警队副。”丁局抽了口烟。
“突然接到一个任务,保密级很高,让我代笔写一个自传,还告诉我是个老外!我就奇怪了,咱这小小县城还有此等人物?!我怎么不知道?当我被带到县委的小会议室,看到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权三时,是何等的惊奇!”
“就四个人,县委的一个老领导、当年的一个知情负责人、权三、我。”
“后来,书写的很艰难,因为需要大量当事人不愿提及却又在努力去寻找的回忆,特别是,当需要权三的两位哥哥在那一场战役中跟随中日双方军队而分别牺牲的两份证明材料,摆在我面前时,我看到一个标注:二人牺牲地之直线距离,580米!”
……
“也就是说,当年木佑的父母把最年长的哥哥带到了中国,而小一些的两个弟弟,留在了日本由奶奶家养大。可为什么呢?”千兵插嘴道。
“因为,”谷乐抬起头,按了按茶几上那本有些发黄的书稿,“分别放在对战国双方的土地上,至少,能留下一两个吧。”
丁局低着头,不想说话。
“这么说,当年送权叔来中国的,也是反战同盟的人了?”
丁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可我怎么没见过这本书?‘创伤的物语’?”千兵摇了摇头。
“这书,在广岛原子弹爆炸的纪念地,有……”
(尾声)
码头,送行的人,很少。
谷乐是被特批前来的,临上船了,木佑三郎让人给送行的每人送了一本书。
日文版的《创伤的物语》。
书的扉页上,用中日双语写着一段话:
“谨以此书,告诫那些正在遗忘或已然遗忘那场战争的人们。”
“又以此书,告慰那些为和平事业无私牺牲的人们。”
……
“他这一走,很难再回来了。”谷乐幽幽道。
“回来?”丁局拍了拍谷乐的肩膀,“你可曾想过,他花了多少年,才完成了父辈和自己的心愿,方得以释然回归故土?”
谷乐愕然。
……
三天后。
新华书店。
谷乐领着方寸瞎逛。
突然,谷乐眼前一亮,抽出一本书来,扔给方寸。
“这书,你可以好好瞅瞅。”
方寸接住了。
《创伤的物语--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系列丛书》
口述:木佑三郎。
代笔:丁大伟。
2015。09。11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