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的衣袍上都是被如意的小爪子印上去的杨梅渍,衬得他那张端肃脸,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扫了一圈坐在案下的辅政大臣,他们都在等待着,可能在他们的心中并没有期待他能说出什么样的惊天之语,不过就是像平日考校功课,况且他的功课一向很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会说出荒诞之语。倒是钱若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她平日很少过问朝政,少有的几次都是因为太皇太后的乱政。
如意不老实地乱动,试图从她母亲的怀抱挣脱。钱若水只得把她放回平安的身边,夏天衣薄,圆滚滚的身影就像球一样滚进平安的怀里,冲着他咯咯直笑。
平安扶着她,不叫她淘气摔了下去。
然后,他道:“春秋之世,晋国屠岸贾欲杀赵盾,韩厥说,妄诛谓之乱。何谓妄诛?不经律法而一言滥杀也。”
殿内静了下来,管易正在翻奏章的手收回,抬眸望向主位。那个孩子还抱着妹妹,妹妹仍是在啃杨梅,杨梅汁滴了他一身。他浑然不觉,也不喝止,妹妹面不改色地吃着,冲投来目光的管易大笑一声,打破了殿内的安静。
平安把妹妹扶正,让她踩着自己的腿立起来,“何为妄杀?不报国君而擅自杀戮乱政,不依法度而以私刑复仇。妄杀之风盛行,于朝堂而言是无可阻挡的兵变政变之风,以密谋举事杀戳政敌的方式,以实现所谓的政治主张清除阻力,都是属于妄杀。太皇太后试图软禁朕与母后,除之而后快,此前又派人前往金镛城刺杀父皇,这二者皆是。而在市井民间,私斗成风,不经律法而快意恩仇的社会风习,亦是妄杀。而种种诛如此类的行为,若是不加遏制,则会乱政丛生,呈现出动荡不安的大魏天下。父皇毕生之心愿,是天下呈平,百姓安居乐业,而实现这一愿意的前提,则是法制的森严。”
钱若水嘴角上扬,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方才母后说了,朕也看过了,奏章上虽然都是弹劾柳家,但没有一桩能定柳家死罪,不能因柳絮间接害死了母后的庶妹,而随意处死。如此作为,不遵律法,难以立威不说,还会遭人非议,日后恐会遭奸人利用。而父皇走前,并不以太皇太后乱政一案定罪,也是为了维护皇家的体面。若是在这个时候以这些尚未查实的罪名,杀了柳氏一门,只怕就有违父皇的初衷,也让天下看低了母后。”
“如今各涉案之家都是相互厮咬,以保全自身。不如就借个由头,把在朝为官者都降格使用或是外放出去,近几年内都不叫他们回京,也算是有所惩诫。至于柳家,族中只有柳生言一人可堪大任,可年事已高,听闻近日缠绵病榻,已不大好了。其他人等都不足为惧,就算让他们出了府门,又能有什么作为,不过就是多生些事端罢了,如柳絮这般狂傲fēng_liú之辈,就让他继续逍遥下去,以为朕忌惮他们柳家,他自然还是以前的模样,总有一日会做下弥天大罪,到时候再发落也不迟。”
如意听着耳边平安的言语,十分不耐烦地一掌捂住他的脸,吖吖直嚷嚷,杨梅已经不知道扔到哪去了。
平安轻拍她的背,把她放在榻上,她拧了眉头,伸长小胖手,“抱抱,抱抱……”
平安只得再把她抱起来。
被她这一打断,几位辅政都回过神来,相视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都含笑看着钱若水,似乎在等她拍板定案。
“看本宫做什么?没听到皇上说的吗。”钱若水把如意接了过来,“这孩子一身脏,本宫带她去更衣。”
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把勤政殿留给平安和四位辅政大臣。
及至掌灯时分,四位辅政大臣才走出御书房,彼此交谈着,脸上一片欣慰之色。
钱若水带着如意在殿前学走路,给她找了一张长凳扶着,可她走了几步就死活不肯再走,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小嘴轻噘。钱若水不理会,也不去抱她,站在长凳的终点等她。
简飒落在三人的后头,朝她走了过来。
“简太傅。”钱若水知他有话要说。
简飒行礼问安,“娘娘是否觉得十分欣慰。”
他指的是平安,一个七岁的孩子能说出如此识大体的话,不得不说是多年细心栽培的结果。不是简飒这两年的教导,而是幼时打下的根基。俗话说三岁看大,若没有钱若水幼时的悉心调教,让平安比别的孩子更早地学会独立思考,怕是他说不出今日这番话。即便是受蒋方言传身教的蒋琦,今日在堂下听着,也露出几分敬畏来。先时他对平安的态度极是不屑,但他没有表示出现,只是没有臣子对君主的那份拳拳之心。想必今日之后,他定会改变自己的态度。
钱若水笑道:“这本就是帝王应该具备的素养,没有宽广的心胸,如何能平衡朝堂的各种利益关系。皇上不像他父皇,有军功在身,手握重兵,皆尽臣服,朝政之上无人与之抗衡,所以不需要费尽心思平衡各方。而皇上注定是一个守成之君,他能做的就是权衡利弊,为他所用。他今日不杀柳家,不处置一众涉案人员,这是施恩,不要求所有人都能感激涕零,但只要十中有二,就是他的手段了得。而坏人让本宫这个母后做了,所谓恩威并重,不过就是如此。”
“可臣怕矫枉过正。”简飒也说出自己的隐忧,“陛下能有这般思量不是坏处,怕只能过于专注权衡而方,而失了本心。”
“他还小,太傅慢慢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