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瞬息之间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只见一个亲随从门外一溜烟跑了进来。到了近前时,他却有些顾忌地扫了一眼众多县令和乡宦。
段朝宗见此情景,不禁沉下脸喝道:“有什么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莫不是各县这些闹事的乡民全都齐集到府衙前头来了?”
被段朝宗指桑骂槐这么一戳,堂上县令也好,乡宦也好,顿时都心里咯噔一下。众多人都在心里琢磨着过犹不及,别是下头人不听指挥乱闹一气。而那个起头犹犹豫豫的亲随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从怀里拿出一份公文,双手呈递了上去:“启禀府尊,是刚刚送到承发房的南京户部文书。”
这夏税的节骨眼上,南京户部突然来了公文,堂上顿时嗡嗡嗡一片议论声,不少相识的人都在彼此交头接耳。而以汪孚林的年纪,再加上这会儿的位置,他不可能去和左右前后任何一个人交换意见,再加上他刚刚不合时宜的发言,因此便显得有些孤零零的。不过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巴不得别人不注意自己。看到段府尊展开了那一份经由府衙承发房盖章表示收入的公文,继而眉头紧锁,最后愤怒地把这东西往扶手上一敲,他就定心了。
“就和汪孚林刚刚说得一样,你们只知道闹,却就没看到祸事从天上砸了下来!”
段朝宗痛心疾首地把公文丢给了旁边一个亲随,那亲随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好容易才接住,而段朝宗这会儿就怒声喝道:“一个个都好好看看,这南京户部的公文上都写了些什么!”
第一个接了东西在手的,赫然是在场人中,昔日官阶最高的汪尚宁。不管是他在云南布政使的任上,还是在南赣巡抚那会儿,段朝宗这样的知府来见时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可如今他却在别人的管辖之下,就是条地头蛇也得给强龙几分面子。所以,他虽说对段朝宗的口气有些不满,还是不得不先低头看公文上的字。奈何他实在是年纪大了,在家有人帮忙读,这会儿眯缝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究只能看个影影绰绰。
当下他举目四顾,见旁边坐着个眼力应该最好的小秀才,便开口问道:“孚林,可能替我读一读?”
汪孚林先是一愣,正想开口说什么,主位上的段朝宗突然开口说道:“本府也气糊涂了。孚林,干脆你念出来给所有人都听听。”
怎么又是我……我还准备躲清闲的!还有,府尊你什么时候也熟络到省略姓氏直呼我名字了!
可人家知府都开口吩咐了,汪孚林不得不站起身来,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开始读公文。他就很不理解,这种上通下达的公文,要的是实用,可不知道哪个官儿写的,竟然动不动就来个对仗,还夹杂着修辞特别华美的骈文,读半天都没入正题,简直令人蛋疼。于是,他突然半截停了下来,扫了一眼竖起耳朵听的众人,这才一目十行往下找寻重点,随即一下子跳掉一大堆啰啰嗦嗦的,直接念出了要紧地方。
这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公文,主题很简单,今年南直隶诸多府县中,谁拖欠夏税最厉害,解运最不及时,那么不好意思,因为几个原本承担白粮赋役的府县遭了灾,这没办法完成的白粮负担,就会分派到那些没能完成今年夏税指标的府县头上!
轰——
尽管刚刚汪孚林突然皱眉停下,随即跳读公文的举动,一度让很多从前在任上也醉心于雕琢公文修辞的乡宦很是不满,可听到这最终的主题,他们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哪里还有工夫去埋怨这个小秀才。
飞派白粮!时隔多年,徽州府竟然有可能再次遭到飞派白粮!
汪尚宁一张老脸已经完全僵硬了。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这份公文把他的计划打得粉碎,而更让他不安的是,汪道昆“恰好”在这个时候不在,简直犹如未卜先知一般,避开了这场风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想开口打破大堂中这一片哗然惊恐的氛围,却不想段朝宗突然一推扶手站起身来。
“我虽说就任徽州知府不过区区数年,比不得诸位都是土生土长的徽人,经历过飞派白粮,但我当初进士及第,初任官就是常熟县令,可以说,这白粮赋役之重,就没有比我更了解的了。曾经有生员出身的粮长就因为收不齐这额定的白粮,在县衙大堂之上愤然自刎,而但凡摊上白粮征收解运之役的,哪怕家资数千上万,事后无不倾家荡产!我不想多说,身为徽州知府,我自当奋力抗争,如若不成,虽挂冠而去也在所不惜,可各位想想如何面对乡里?”
你挂冠求去撒手不管了,这白粮重役摊在徽州人头上,那可怎么办?回头那些乡民会不会把火气撒在挑起事端的我们头上?
别说下头的乡宦都要炸了,就连六个起头还带着几分轻蔑不屑,看着乡宦们舌战不休的县令,这会儿也都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叶钧耀明显感觉到这些同僚都顾不得孤立自己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商议对策,这时候,他不禁心下解气。
叫你们和那些乡宦穿一条裤子,叫你们刚刚趾高气昂,一个个都觉得我是初哥,你们又好到哪里去,这会儿不是都惊慌失措了?
汪尚宁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曾经当过高官的他不比其他人都只顾着失态地去商量了,突然重重拍打了两下扶手,自己也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继而就看着一旁的汪孚林说:“孚林,这么大的事情,你恐怕做不了主,也该跑个腿去把南明请出山了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