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还不是最难忍受的,最难忍受的烈火来自他的心灵,从他踏上回头路的那一刻起,这把火就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个如温玉般清亮而又坚定的声音——
“玄奘此行,为求正法。不至婆罗门国,绝不东归一步。纵死途中,也不后悔!”
“不至婆罗门国,绝不东归一步!!”
“绝不东归一步!!!”
……
这声音越来越大,他感到自己的耳鼓都被震得发痛了,心中的煎熬也越来越强烈——
“我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我曾经发誓绝不后退一步,可是现在,我在干什么?!”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回首西望,两行长长的脚印映在面前,一直延伸至天际……
炽热的阳光包裹着他,使他全身上下笼罩着一层白亮眩目的色彩,一颗心在地狱般的烈火中强烈煎熬,伴随着无穷无尽地忏悔:
“玄奘宁可向西而死,决不东归而生!”
一咬牙,他再一次把马头拉向西面。
然而这一次,老马赤离违逆了他,它直直地站在原地,两只干涩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主人,不肯挪动脚步。
玄奘心里一阵难过,他知道这匹聪明的老马为什么不肯再走,也知道自己的这一疯狂决定意味着什么——
他一滴水都没有了!而在这茫茫大漠,即使还有水,即使站在原地不动,从身上流失水分的速度也远比补充的要快,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被慢慢地烤熟……
既然已经决意赴死,又何必要这匹无辜的老马一起陪葬呢?
一念及此,心里竟轻松了许多。他从马背上解下行李,背在自己背上,又把缰绳放到马鞍上,轻轻拍了拍老马的脊背:“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去吧。”
然而赤离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主人。
“走吧赤离,”他轻声说道,“你陪着玄奘走了那么远的路,佛祖会保佑你的。你会回到有水草的地方,平安度过晚年。”
说罢,他伤感地转过身,沿着那串走来的脚印一步步地朝西方走去。
老马悲嘶一声,跑上前死死咬住他的衣袖。
玄奘回过头来,勉强一笑,温言道:“赤离,你不必如此。好生回去罢。”
说着将衣袖从老马口中轻轻抽出,想到河西地区多有野狼出没,不禁又有了几分担忧,转身轻抚马头,叹息道:“天生万物,天灭万物。你这一去,可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说罢,他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赤离一动不动地站着,如风中雕塑,默默地看着玄奘越行越远,看着他瘦弱的身影逐渐在天地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大漠孤烟,光与影在重重叠叠的沙丘上流泻着,色彩纯净得如同虚幻。在这天地苍茫的大背景下,那个小黑点看上去实在是太渺小了……
没有了马,玄奘独自一人艰难行走在茫茫大漠中,脚下是柔软的沙地,每走一步都极为吃力,尤其是攀登沙丘,往往上一步就要退半步。
可是不上又不行,这里的沙丘实在太多,他已经很难保持一个相对省力又不至于弄错方向的路线了。
燥热的空气里布满浓浓的粉尘,很快便吸干了身体中仅存的水分。沉重的行囊压在肩上,成了不堪忍受的重负。
翻过一座沙山,又是一座沙山;再翻过这座沙山,竟然还有沙山挡在面前……那些无穷无尽的沙丘变化出的柔软曲线,一直延绵不绝地延伸在视线的尽头……
初时,还有极浓极稠的汗,混杂着沙粒,像泥浆一样在脸上流淌。可走着走着,汗水便成了很遥远的东西,再也不曾出现。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那些呈半月状的美丽沙丘,一座又一座,起起伏伏,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幻不实,恍惚间便成了波翻浪卷的大海。
恒河沙!这个词不知怎的突然就闯进了他的脑海,佛经中常以“恒河沙数”来形容无量无边,在他少年的心里,那应该同黄河沙一样,浑浊翻滚,滔滔不绝……
但不管是恒河沙还是黄河沙,好歹都依托着河,有河就有水——那诞生了生命的水啊!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玄奘相信,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里都是一座佛国净土,佛陀慈悲的眼睛无处不在。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但他不后悔这个选择。作为佛的弟子,他所要做的便是坚持,然后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佛陀。
脚步声坚硬似铁,风沙将那芒鞋踏过的足迹迅速掩埋……
黄昏又至,连续走了一整天的玄奘筋疲力竭,靠着一座沙丘坐了下来。
大漠是修行者天然的道场——蒸腾,酷烈,窒塞,憋闷,令人身心俱空。它以其独有的暴虐告诉走进来的人,佛法的真谛就是苦。
然而大漠安静的时候又确实很美,那些均匀、细腻的黄沙,如同被天女细心地洗过,显得格外纯净,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无数半月形的沙丘静止着,平铺着伸向远方,宛如天人铺下了一匹最精致的丝绸。微风吹过,沙子便如波浪般层层滑下,不断变换成一幅幅美丽的图画……
可惜这种美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眨眼间,远处就翻滚着涌来一大片黑云,漫天尘沙受惊般扬起,似滚滚黄雾,弥漫了整个天地。
高处的尘云,低处的沙丘,一切都如鬼魅一般,在风里变了形状。
玄奘吃了一惊!他努力想要定住身形,一阵暴雨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