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冯麟儿子的忌日还剩下不足十天,冯麟早已经醒过来了。
任再明和魏明始终没有进入那个病房,最多也只是在午夜时分站在外面看他一眼,然后又默不作声地离去。
大家都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是在为了什么,可却都很默契地选择了接受。
冯麟自从醒过来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不动不说话,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或者神游太虚。
一日三餐,都是护士准备的。
他不能动的时候,有护工喂,能动的时候,就自己吃。
很安静,令人意料之外的安静。
那一日,江茗来了。
自魏千城和任初偷溜出医院那天,江茗安静地出现过一次之后,她就再没出现了,因为她觉得只要看到自己的女儿好好地活着那就可以了,其他的,不在她大脑在乎的范围内。
如今,她来了,推开了那扇任再明和魏明一直没有推开的门。
对于有陌生气息靠近,冯麟仍旧没有任何动作,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始终浑浊死寂,也许从他知道自己的老婆儿子一个都没留下来之后,他的心也就跟着死了。
死水一潭,怎么可能会有波浪呢?
江茗不是空手来的,她手上捏着一只文件袋,很普通的那种白色文件袋,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雍容尔雅。
“我来给你一些东西,或许你会想要看看。”她说,语气淡然,双目平静。
冯麟没有动,连眼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更别说看她了,在外人面前,他或许过的像个植物人,但在江茗眼中看来,植物人至少还活着还有求生的意志,眼前这个人早连灵魂都已经荒芜了。
不管冯麟的反应,江茗抽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抬起病床后面的床桌,慢慢移动到冯麟腹部以上的位置,停住,固定好,将那文件袋轻轻放在上面。
“是你夫人给你留的信,还有一些账单。”江茗看着他,眼神如碧波湖水般澄澈透明,可却笔直凝视着冯麟的眼睛,她希望能从里面看到一点属于活人的星光。
是的,她看见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冯麟终于还是舍得将高悬于顶的视线慢慢垂下来,最后落在那只白色文件袋上,他静静盯着看了一会儿,放在被子下面的手动了动。江茗也不说话,替他掀开了被子,扶起他的手放在床桌上。
他的手指也老得不像话,骨节突出,皮肤萎缩,整个手掌很是干瘦,还有那手心手背数之不尽的伤痕,深深浅浅,触目惊心。
江茗只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带着凉薄温度的白色文件袋,然后小心拿起,将扣在封口扣上的白线一圈一圈地拆掉,从里面抽出那些纸来。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好像在看慢回放的老电影,江茗注意着他的手势动作,偶尔抬头看看他的表情,除了刚才那一瞬的眼神变化,江茗再也无法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
“她那时怎么样?”正当江茗要踏出一步关门离去的时候,冯麟又突然急急开口。
江茗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回头:“她那时……”
很久很久,江茗还是没有回答冯麟这个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形容当时她见到的那个女人。
身上穿着皱皱巴巴的病号服,头发蓬乱,面目脏污,手指甲里还嵌着脏兮兮的泥巴,或者是其他东西。但那双眼睛却出奇的发亮,尤其是在她将那只白色文件袋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只可惜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样的眼睛了,在淤泥之中成长的花朵,最后枯谢,也是在淤泥之中。
那到底是已经死了,还是活着?
江茗不知道,或许以后会知道,但,也只是以后了。
前脚才刚踏出医院大门,门外就站着任再明,穿着灰色的中山装,笑得一脸浅淡。江茗走过去,伸手揽住他的胳膊,然后两人一同缓缓慢慢地离去。
“累吗?”任再明柔声问。
“不累。”
“是坐车回去,还是先散散步?”
“散散步吧。”
病房里,依旧安静,只不过这一次的安静比平时多了一些东西。
悲伤,化不开的悲伤,凝成一团,笼罩在冯麟身侧,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可偏偏却又留了那么一丝余地,让他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这就是报应啊!
报应啊!
冯麟仰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圆润光滑,每一颗里面都藏着他们往日的记忆,好的,坏的,开心的,痛苦的,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
那白色文件袋里除了信封,还有一些账单,冯麟一张一张细细看过去,每一张都是当初调查出冯麟身份的时候开始,魏明替他儿子交的医药费单据。那段时间,他带着手下东奔西跑,常常不回家,也经常一忙就忘了给医院打钱,其实,若非魏明一直撑着,恐怕他儿子早就死了。
后来,因为任再明手下的一次急功近利,终于抓住了冯麟。可也因为那一次,魏明心神恍惚,他一直以来认为的正义被一次小小的人性贪婪给打击地零碎,他没来得及去医院,结果医院断了他儿子的药物供给,所以他那个虚弱的儿子才没有挺下去。其实那些药,原本也再没办法支撑下那个小生命了,死神不过来的或早或晚而已。
这些事,他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
握着那些账单,冯麟伏在床头,泣不成声。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