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无话可说”的态度,竟不是一句虚词。说完之后,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绵长的死寂。整座白楼都鸦雀无声,楼外的走动声、说话声,在这个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梦枕紧握的双手忽地松开,笼回衣袖。他摸到了红袖刀的刀柄,像考试做不出题,开始转笔的学生似的,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它,似乎这么做,便能抚平杂乱无章的心绪。
苏夜怀疑他余情未了,日后重蹈覆辙。他无力化解她的疑心,因为这种怀疑实在很有道理。他咬牙挪向踏雪寻梅阁的出口,既是死中求活,也是想要死前再见一次雷纯。这件事,苏夜忘不掉,他本人更是永生难忘。
但是,他对雷纯已彻底死心。自从他听见杨无邪亲口道出,雷纯如何用毒,如何反复训练,如何面露梨涡浅笑,温言软语地解说他在行动中担当的角色,他心底最后一点余烬便熄灭了。
人的观念很难转变。要他马上把雷纯看成第二个雷损,并不容易。况且迄今为止,雷纯尚未作出其他伤天害理的恶行,仅是想弄死杀父仇人的党羽。但他必须承认,苏夜说过的所有推测都极有可能发生。
作为金风细雨楼之主,他有责任保护麾下兄弟。苏夜凭空出现,尽心竭力救他。他更不能因为和雷损的恩怨,继续谅解雷损之女,无视苏夜付出的代价。与此同时,蔡京尝过一次甜头,知道了雷纯有多么好用,绝不会容许六分半堂临阵退缩,必然恩威并施,要他们继续效劳。
他不可以再把雷纯当成一个柔弱无依的苦命女子,也不可幻想他病亡之后,王小石接掌风雨楼,凭着和雷纯的交情,一楼一堂抛却多年恩怨,携手对抗朝中奸党。
二十年来,雷纯的幻影一直清丽幽艳,不染尘垢,如同世间最值得呵护的一件珍宝。这个幻影碎裂之时,他的心好像也跟着一起碎了。他之所以神情平静,主动挑起如此敏感的话题,是因为又努力把碎片捡了起来,粘回原状,尽管隐隐作痛,却给了他进行这场对话的勇气。
他眼里也有光芒在闪,不是幽幽鬼火,而是比寒火炽烈多了的火焰。
他采用令人坚信不疑的口气,轻描淡写,又笃定安详地说:“你要对我有信心。而且风雨楼是我的,也是你的。你想做什么都行,我绝不干涉你的决定。”
他说出这几句话,其实困难到了极点。这表示在他有生之年,不再顾虑自己的毒伤和重病,走向雷纯的敌对面,正式敌视她赖以为生的基业。他大概不会伤害“雷姑娘”本人,可一个个摧毁她的部属,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苏夜黑到深不见底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仿佛直接盯进他心里。她沉吟片刻,苦笑道:“我当然想做什么都行。我在的时候,怎么都行。以前有人说过,我人在江湖,地位犹如四大名捕在六扇门。只要我到了,天大的事也担得起来。我……我这人很少把人家的好话当真,可我喜欢这个评价。”
苏梦枕道:“这评价并没有错。”
苏夜嗤地一笑,“是没错。我担心的是未来。”
苏梦枕道:“你留在风雨楼,还有啥可担心的?”
苏夜道:“因为我不能永远留下,将来的某一天,我会离开。”
死寂,又一次死寂,如同无色无味的毒气,从两人坐着的书桌为中心,迅速膨胀飘散。楼外人声都模糊不清了,像是从别的世界传来的,听是能听到,却不存在实际意义。
苏梦枕陡然觉得肺部抽搐了一下,然后五脏六腑纷纷揭竿起义,带来难以忍耐的刀割般的疼痛。他的喉咙也像被隐形的手抓住,紧到他喘不过气。但他端坐不动,只问道:“所以,你把副楼主的位置交给戚少商?”
苏夜笑道:“你不认可他?你有意见,为啥不早说?”
苏梦枕道:“不,我非常欣赏他。他逃亡之时,我不止一次想伸出援手,后来得知四大名捕陆续出动,才放弃了帮忙的决定。他愿意来,我求之不得。”
苏夜点一点头,笑道:“我想也是。你和他、和王小石三个人说话谈天,每次都十分默契,纵有分歧,也能在片言只语间达成统一意见。不过呢,我很熟悉你的语气。你后面想接‘但是’,对不对?你的但是在哪里?”
双方对谈至此,她头一次笑得十分开怀。苏梦枕迟疑几秒钟,面无表情地道:“但是,你和他比的话,我更想留住你。”
苏夜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她在思考,思考他答案背后的涵义。她心灵敏锐到了极点,除非对方修为与她相差无几,或者她不在乎对方的想法,否则,她一定能够体察出哪怕最细微的潜台词。
她想,苏梦枕的潜台词是什么呢?
她看见他眼中期待的光,看见他若无其事的神色下,隐藏着的真正期望。她垂下眼睛,好像无法承受这么重的期盼,却立即重新抬起。她说:“你希望我像杨无邪他们那样,一直留在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道:“当然,你要什么都行,只要是我苏梦枕有的。”
接下来,他郑而重之地说出了第二个承诺,“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别人再伤害你。”
他曾自我欺骗,觉得他想留下她的心情,酷似他当年遇上白愁飞和王小石。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向他们做出这种简直可笑,简直低声下气的承诺。现在他怎样都摆不出武林豪雄的架势,几乎维持不住冷静超然的面具。说到底,他只是单纯地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