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月只顾凝视着梅霜的暖轿渐行渐远,却不知弘历早已走近,“愣着做什么?上轿。”宛月身子一震,方才如梦初醒。却见弘历说话时早已自她身旁越了过去,整个过程甚至连看都不曾看过她一眼。罢了,反正她也是不在乎的,比起昨夜那般狂暴,她倒宁愿他永远这样冷漠。
扶着绿萝的手转身移往暖轿,却见高云从早已摆好了脚凳挑帘躬身静候在旁,宛月不禁放慢脚步,眼见着弘历利落地上了轿,她这才极不情愿地挪了过去。一想到待会儿要与那可怖的男人同乘一轿,她便浑身不舒坦,可事已至此,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深吸口气,她朝高云从探出手去预备上轿,怎知纤纤柔荑却突然被一只温厚的大掌紧密包围,那股子粗糙中带着霸道力量的触感剥夺了她逃避的权力,直教她害怕。止不住一阵瑟缩,宛月猛然抬头,却恰巧对上一双黢黑幽暗的眼,那沉若古井的瞳仁里汩汩流淌的神色让她有一瞬间的闪神,只因那深不见底的眸心里包裹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挣扎、压抑、期盼,甚至还有……温柔。
温柔?宛月不禁心头一紧,复杂奇异的感觉自胸口悄然弥散,会是她看错了吗?她眨了眨眼,耳畔却忽有一把不冷不热的嗓音由远及近扑将而来:“你若预备就这般不顾体面地站着,我自然是没工夫奉陪的。”宛月但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先前胸口弥散的情绪瞬时被击得粉碎,再看弘历,前儿占据着他整个黑眸的复杂情绪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唯有她再熟悉不过的倨傲与讥讽。
她果然是看错了的!宛月在心中暗自嘲笑着自个儿的蠢笨,自负狂妄如弘历,又岂会显露这样柔软人性的一面?低头再看她自己,宛月不由倒抽了口冷气。就见她一只脚踏在脚凳上,另一只脚则仍旧落在青石地上,原本挺括齐整的旗装下摆非但因此褶皱不堪,翻边绣花的地方更是半松不紧地垂着,模样煞是狼狈。
宛月顷刻红了脸,她忙不迭将踏在脚凳上的玉足收回,并用力将手自弘历掌中一抽,不料弘历已然松了手,宛月一个重心不稳,就这样猝然向后倒去,“啊……”一串惊呼尚未完全出口,她的整个身子就这般全然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幸好绿萝眼疾手快,忙不迭护在了她身后,这才让她勉强站稳了脚跟。惊魂甫定的宛月只觉心口怦怦直跳,她双眼一抬,狠狠自纤长浓密的睫毛间瞪视着弘历,可恨那弘历竟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整个人还万般闲适地向后靠去,更兼他双手交抱环在胸前,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好似她是个天大的笑话般让人心底发笑。宛月自然又羞又恼,可当着这些个下人的面一时又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姑且不与他计较了。
只是宛月才刚攀着绿萝的手预备上轿,眼前突然有双大掌凑上前来,宛月一惊,在她怔愣的当口手已被紧紧握住,连带着身子一轻,待她反应过来时人早已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弘历身旁,轿帘垂下,略显狭小的空间里瞬时只剩了她与弘历。
感受着暖轿正在徐徐前行,宛月咚咚直跳的心似乎清晰可闻,她不自觉地绞扭着手中的帕子,丝帕顺滑地在她青葱的指尖爬来绕去不曾停歇。身旁的男人身形太过壮硕,随着轿身的每一下晃动,弘历的半个身子便会若有似无地朝她这边压来,一下一下,连带着甘松香微苦的气味,让她浑身不自在。
微蹙着眉心,宛月悄悄将身子往另一边挪了挪,不料弘历的声音竟如鬼魅般将她紧紧箍制,“你放心。”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教宛月心生寒意。她不得不坐直身子,满脸不解地转向弘历,却见他唇角一勾,牵起满脸的轻蔑,“我说过再不碰你,定然不会食言。”
“这个自然。”宛月直视着弘历,似乎想藉此探索他话中的真意。
“只是在人前,该做的场面我是一定会做的。”弘历目光清冷,只是鼻端那缕时隐时现的梨花香险些让他失了神。
宛月恍然大悟,他的意思,理当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不就是过会子的家礼吗?她给他做足面子便是了。宛月朝着弘历嫣然一笑,可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她将身子往侧边一靠,只说了句“妾身明白”后便别转过头再不说话,只是兀自就着轿边的小窗望着外头,长街华丽的红墙绿瓦映在她灿若星子的眸心里,亦是这样的黯淡无光。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语,只是,宛月永远都不会知道,先前在她转头的刹那,弘历眼底流露的,是怎样的一种凄苦神色。
※
每回来毓庆宫,弘皙总习惯独自在这片耀眼的黄色琉璃瓦下站上那么一会子,感受着殿中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楠木柱、每一样摆件所散发出来的熟悉气息,每当此时,心底总能悠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安定,那感觉,就好比幼时在乳娘怀里安睡、少时在皇爷爷案前练字、成年后在马背上行围打猎,每每此时,他总能感受到天地皆为他所掌控。
然而,当突然有一日,他再不能名正言顺地立在这璀璨的黄色琉璃瓦下时,他知道,这辈子,他本该拥有的一切,皆已擦身而过。
奋力握紧的双拳垂在身侧,暴突的青筋在他苍白的手背上蜿蜒着狰狞的图案,只是片刻的工夫,他又松开了手,东边有一抹朝阳照在琉璃瓦上,恰巧他将壮硕挺拔身形一让,绚丽的金光顺势洒向他的侧脸,轻轻在他纤薄的唇角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