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中大恸,心口那样的痛,像是被万箭贯穿,直要痛道五脏六腑里去,终于,他落下泪来,滚烫的泪顺着两腮一路蜿蜒,灼得他的肌肤生生的疼。宛月无声地喘着气,视线渐渐糊成了一团,仿佛冬日里隔着布满水汽的窗子向外瞧,一切皆是那样的朦胧,可她却瞧得分明,他的眼底,确有泪水争相滚落。
“皇上……”她心中不忍,极力抬起手来想要替他拭去腮边的泪,可颤抖的指尖尚且悬在半空,她只觉嗓子里一甜,却是一口鲜血冲口而出,她的手无力地垂到了榻子上,只听“咚”地一声钝响,似有枚硬物掉落在地,她想探身去拾,可却再无半分力气,哪怕只是挪动一下,亦是艰辛。她突然觉得好累,可身子却是极轻,甚至更往空中飘去。她轻盈地转了个身,却看到自己仍旧躺在弘历的怀中,只是面色灰败青白得不似常人,嘴角蜿蜒的一抹血迹更是瞧得人心里直发毛。而弘历却如同发了狂般奋力椅着她,口中亦极力哭喊着什么,可她并不理会他,只顾紧闭着双眸,仿佛正当熟睡。她待他,向来都是如此的。
他似乎还在竭力嘶吼着什么,可她什么也听不见,耳中除了嗡嗡的鸣响外再无其它。蓦地,她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道将她猛地往下拽,在沉沉的黑暗将她吞噬前,她终于看到,弘历俯身捡起了她方才掉落在地的硬物,顺着他的指缝望去,仿佛是块温润剔透的玉,底下嫣红的流苏打了个别致的络子,那络子是她的手艺,宫中长夜漫漫,她常以打络子打发辰光。再瞧那玉的表面栩栩如生的龙形图案盘踞其中,俨然是一块龙佩,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戴在身上,从不离身。
其实,她也有一块差不多样式的凤佩,似乎与之是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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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铮风飘飘而吹衣n收鞣蛞郧奥罚恨晨光之熹微。?
弘皙独立西窗下,一身单薄的青灰袍子越发衬得他身形瘦削,凛然不可忽视。此刻他正俯身书写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唯见他运笔飘忽快捷,笔迹瘦劲,锋芒毕露,洋洋洒洒写得一手瘦金体,彼时连圣祖爷亦是夸赞,众皇孙中,弘皙的字,用笔最是畅快淋漓,字里行间尽透傲骨之气,其洒脱不羁之情可见一斑。可谁能想到,当年最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如今竟已沦为一介阶下囚。正可谓物是人非,也不过如此。
西窗上糊着的明纸早已破败不堪,风席卷着呜咽哀鸣窜进屋来,直将墙角一只炭火盆子里的烟气吹得满屋子都是。胸口一时气促,弘皙撂下笔杆子便是一阵急咳。近几年他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这几日更坏了,常常咳喘以致夜不能寐。
只是身体上的病痛尚且还能忍耐,可精神上的折磨却是日日夜夜愤懑而又迅猛地啃噬着他的心,连同他赖以生存的最后一分尊严亦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他知道,弘历绝不会痛快给他个赐死,他定会留着他的性命,好让他终日在痛苦与屈辱的阴翳中翻覆沉沦。弘皙扯开唇角,泠泠一抹冷笑旋即绽放,他的眉目依旧俊挺好看,可他的眸心,却是黯然一片,就像燃尽了的烛火,只余了一把细碎的灰烬。可当一个人的心都凉得透了,所谓的屈辱,于他,又有何意义呢?正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无论他叫爱新觉罗·弘皙也好,亦或是叫爱新觉罗·四十六也罢,当真是半分意义都无的。时至今日,他终于有些明白那会儿八叔的心思了。而如今的他,唯一的牵挂便只剩了宛月,只要宛月此生安好富贵,哪怕弘历此刻便要了他的性命去,他亦是别无二话的。
有时,他亦不得不感叹,幸而当时宛月不曾跟了他去,不管怎样,弘历待她,也总是好的,何况做一个当朝宠妃,自然远比皇子福晋要好太多了,何况他如今的境遇,又是颓唐至此的。
才念及宛月,弘皙方才沉寂的眸子渐渐有了些许温度,嘴角弯起的弧度亦不再冷凝。可却是此时,眼角竟有个人影跌跌撞撞斜窜了进来,却是他的近身内侍刘喜。只见那刘喜整个人已扑跪在他面前,只张着口喘着粗气说不上来话,一张脸更是白得血色尽失,过得须臾,方听他断断续续道:“不好了……爷……出……出事了。”
弘皙因平白被唬了一跳,不由没好气道:“瞧你这点出息,眼下这情形,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弘皙挨着案几往木椅上一坐,“你且起来,有什么话慢慢回。”
刘喜含混应了一声,神色依旧仓惶,他不由偷偷觑了弘皙一眼,仍止不醉头隐隐发颤:“前儿宫里传来了消息,说就在刚才,永和宫的贵主子……病殁了。”
弘皙木然地坐在那里,只觉头顶轰然一响,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刘喜说的正是宛月。他张了张口,却只茫然道出一句:“殁了?”
“是……”刘喜瞧着弘皙的神色,心下已知不好,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压低声音道:“奴才有个发小六顺在宫里当差,如今他是高谙达跟前儿得脸的徒弟,奴才悄悄问了他,才知贵主子原是吞了朱砂自尽的,听六顺说,万岁爷已然悲痛欲绝,抱着贵主子哀哀恸哭几欲昏厥,最后还是高谙达好说歹说才劝得万岁爷平复了些许,稍稍醒过神来的万岁爷当即晓谕六宫,只说贵主子是病死的,并下旨追封贵主子为皇贵妃,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