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知福宁话犹未了,弘昇已再度愤然拨开人群,劈手便夺了福宁手中的上谕狠狠砸到墙角的枯草堆上,只听“噗嗤”一声,俨然尘灰飞扬,本该明黄华贵的一张宣纸瞬时蒙上了丝丝枯草。他冷冷一笑:“爷我不接这道旨!非但不接,我今儿定要连你这传旨的狗也一并开销了了事!”他再顾不得旁的,死死咬着牙扑上前去,带着身后拖扯着他的人,对着福宁劈头盖脸恶狠狠的咒骂:“狗崽子!我瞧着你如今当真是反了天了!你口中那个无关紧要之人是谁?他可是你的主子啊c4便二哥已然成了你的旧主,可那又如何?偏你这般糟践他,也不怕遭天打雷劈吗?”弘昇蛮横胡乱地挣开身上的箍制,混乱之际,手臂上竟是留下了好几道血印子,可他却浑不在意,只挣扎着对阻拦着他的人群怒斥道:“你们都给我滚开!谁再敢拦着,我便连着他一块儿打死算数!”
此刻的弘昇,俨然如同一头被袭击的狼,即便浑身血肉模糊,就算拼劲最后一口气力,他都要将袭击他的人狠狠咬死!
大牢里顿时乱作了一团,挡在弘昇面前的人几乎都挨到了弘昇的拳脚,终于,他还是冲破了人群,伸手一把揪住了福宁的衣领作势要打。
就当众人就快要招架不住时,只听一声通天的怒喝如雷贯耳:“够了!都给我住手!”
转角处,似有一袭长身玉立的身影屹立在侧,背后疏疏落落几缕残月寒色更为他多添了一抹傲然。他被几名近身太监簇拥着,见众人一时停了手,这才举步朝前,惹来腰间荷包下的珠络叮当作响,斜刺里窜进来的风扬起了他水色的袍角,很有衣袂翩翩之感。
“给宁郡王请安。”众人纷纷依次行下礼去,唯剩了弘昇依旧死死揪祝宁的衣领不放手,泛白的指关节正当格格作响,而福宁却是毫不畏惧地回瞪着他,两个对峙的男子,皆是魁伟英武的体格,此番蓦地插在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堆里头,瞧着更似鹤立鸡群般,分外突兀。
弘皎走上前,面色沉寂,只冷冷扫了福宁一眼,道:“福大人来了。”
福宁不过微微颔首:“是,恕奴才失仪,不能给王爷请安了。”
弘皎并不在意,摆了摆手,说:“无妨。”他迅速打量了二人一番,但瞧弘昇身上倒还勉强如常,除却发辫散乱且双颊泛着异样的潮红外,旁的倒还无恙,只那福宁却是狼狈得很,嘴角青紫带血不说,衣襟更是被扯得皱巴巴的不成样子,残破的衣料下自露出了里头白花花的底子。他不由在心中苦笑,若非前儿牢头差了人到他府上来搬救兵,这会子福宁还不定要被弘昇打成什么样呢!
他定了定心神,便道:“弘昇,放开他罢!”自然弘昇定是充耳未闻,手头上的衣料攥得越发紧了。弘皎叹了口气,自幼弘昇便是这股子执拗的性子。无奈且对着众人道:“你们先到外头候着罢!”他目光一顿,“福宁,你也出去。”
福宁自答应着,手上用力一抽,弘昇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放了手。待众人都退了个干净,弘皎却立在原地,只轻轻唤了声“拜音达”,恍若呢喃,犹如呓语,却依然分外清晰地落入弘昇耳中,掀起了心底惊涛骇浪的情愫。
那幼时的乳名,有多久不曾被人唤过了?自打懂事起,除了乳娘,也只有二哥会这样唤他,只有二哥……
终于,弘昇再是忍耐不得,任凭滚烫的泪烧灼着肌肤,点点滴滴落入草堆,瞬间销声匿迹。他踉跄数步,背抵着斑驳污秽的墙面顺势滑坐在地,有粉状的墙灰簌簌散落,兜头落在他脸上身上,他却犹未可知。一时间,他那本该挺拔的身子已是蜷成了一团,颗颗眼泪走珠般滚落,只听得他呜咽有声:“我见不得……实在是见不得的……”他将脸埋进膝间,嗓音亦是闷闷的,如隔了千山万阙:“二哥何辜?二哥何罪?他为何要这样作践了二哥……还有上头那人……我不在意他如何待我……只是我不能被白白圈着!我得出去!我得去告诉了二哥……东园……我得想法子出去……”他唤着弘皎的名号,满腔的话语只是说得颠三倒四,一双宽广的肩膀颤抖不已,泪更淌得满脸都是,终于,他捉住了弘皎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拜音达……”弘皎亦是不忍,只觉眼中酸涩不已,他强抑住心底悲恸,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见不得亦得见,忍不得也得忍。你我如今皆是被架在炭火上烤着,丝毫动弹不得,连同十六叔他们亦是如此。可我们眼下除了忍,再没有旁的法子。”
“可我不甘心……那本该是二哥的天下,为何要拱手让于他人?为什么!”
弘皎倾身向前,反手握了弘昇冰冷黏腻的大掌在手,“因为天意弄人,因为时乖运蹇。李后主尚有‘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之喟叹,更遑论本就不曾得过天下的二哥?”
弘昇豁然抬头,不及拭去腮边的泪,已是摇首抢白:“二哥不是李后主!他不是!”
“那便让那个人当他一回李后主罢!”弘皎言罢抬手向上一指,喻意驹明了。他说得平静,声线更似呢喃,可却字字清晰,如琵琶拨弦铮铮入耳。
弘昇攸地止住了泪,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弘皎,却见也正深深凝睇着他,眼中似是无波无澜的平静。心底最深沉的某处恍若被莫名触动,曾几何时,那个年幼的弘皎变了,往日最是顽劣不羁的性子如今已被他隐藏在桀骜不凡的外表下再也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