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躺在医馆门前两棵矮树中间的吊床上。小谢说他换了床睡不惯,他家公子又有洁癖不爱人碰他的床,所以,她今天的安身之所就只有这二尺宽的布条了。
幸好她最近胃口不佳,被迫节衣缩食之下,身材苗条了不少,否则,这小小一块布怎么承受她的重量?
不管如何,能躲一时是一时。华音捏了册话本在手里,在树荫下看了起来,片刻便觉手沉,酣酣地睡了起来。春末的黄昏,不冷不热,正是舒服的时候。
华音这一觉便睡到了太阳西沉。睁开眼的时候,入目是小谢坐在小马扎上虎视眈眈的模样,她随口问了句:“你家公子回来了吗?”
小谢恨恨地道:“没有!”话毕又道,“该回来的不回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其时,华音侧躺在吊床上,听到小谢的话,再琢磨了下他的眼光投射处,顿时便意会了过来。将身子侧往另一边,果真看到了他。
还是白天那身天青锦袍,玉冠束发。俊美如画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星子坠落于银河时泛起的涟漪。
吊床不高,正好在他手臂及处。他站在那也不知道多久了,好像天长地久地用那副笑容面对着她。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她辨认出来是醇厚的桃花醉,却散得差不多了。
“你喝酒了。”她淡淡地说,像在问,又像在责备,没等他回答,又道,“上次的内伤,小谢说要忌口。你忘了吗?”
李秋狄凝住目光看她:“我没忘。”
她叹了口气,将眼光折回来,望着天幕:“那么说,你的内伤估摸也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即便好了,还是该小心一些,过一段时间再喝酒。”
“你说的对。”他轻轻地开口,嗓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吊床被轻轻地晃了起来,像是荡秋千一样。华音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可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他来了,她很高兴,可高兴之余,又害怕这只是昙花一现,怕他只是来质问她的。
半晌,听见李秋狄开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华音嗯了声:“记得。你十七岁那年的元宵节,在金陵的擂台上打败四大诗社的才子,当时我站在人群里,你转过头来的时候,目光曾在我脸上停留了那么一小会。”华音回忆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似乎那是多么美好的过往。
可李秋狄却一点也不记得有这回事。他连当年对垒的几个对手的样子都记不清了。他也许是扫过一眼人群,但绝不是为她做了什么停留。他印象中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十九岁那年,华珍珍生辰,他在后花园远远看见她和丫鬟在池塘边捞鱼。可原来,她认识他,远远早于他知道她。
华音又继续说:“那时候你很不可一世,不像现在一样内敛。我真怕你走下台就被人殴打,还好,表哥他们来接你,就算要打,你们也未必会输。”
“那你当时一定很讨厌我了?”李秋狄问。
华音摇摇头:“不,正好相反。”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惆怅,“我想所有金陵的少女,都会在那一刻喜欢上你的。你像骄阳悬在空中,没有人能忽视你。可我算什么呢?我连和你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她那么丑陋,和他相比,就像是活在地底的幽灵。就算她前面十五年没有因为那张脸而自卑过,爱情,让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差距。
她和他,此生绝无可能。这个认知让她在长久的时间里,只敢远远地看着他。既然无份,又何必结缘,徒增伤悲而已。她向来看事通透。
茫然之中,一只手轻轻地覆上她的,低沉的嗓音传来,带着心疼:“你可以说的,你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也不需要为了任何人贬低自己。”
那么多年的委屈,这些日子压抑的辛酸,因为他这句话,百倍地爆发了出来。华音忽然不可抑制地捂住了脸,眼泪像瀑布一样从指间淌下来:“可我说了,你不相信。李秋狄你这个王八蛋,王八蛋……”
后面三个字不断重复,显然已经气得无法说话了。李秋狄一下子心如刀绞,将她抱在怀里,声音轻柔得怕震碎了她:“我错了……”
她在他怀里放肆地哭了一场,渐渐平息下来。他拨着她额前的湿发,将唇轻轻地贴在上面,摩擦着道:“我为我今天不经大脑说出来的话道歉,华音,我实在不值得你这么喜欢。”
华音抽噎了一下,脑子里有些喜悦,又有些混乱,张口道:“那你意思是我瞎了眼吗?那你还来干什么?”
见她恢复了些精神,李秋狄的心才宽了些许,笑了笑:“瞎了眼的是我。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淡淡的酒香缭绕在四周,华音抬头凝望着他,四目相接处像是有什么东西擦出了光亮,他的眼睛深邃得像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她怔怔地看着他低下头来,浑身被困在吊床上无法动弹。
记得那次在洛阳,他也曾像这样低下头来,被她灵巧地避过。那时,她心里怎么想,便能怎么做,可现在,她的脑子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点也转不开来。
转瞬之间,他的唇已经压了下来,更深一层的酒香窜入她的口中,混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让她一下子如堕云雾之中。华音有些佩服自己,在这样想都不敢想的情景之下,她还能分心用袖子挡住小谢的目光,充分表现出她大家闺秀的羞耻之心。
耳边听得小谢在那跺脚:“喂喂,你们也太过分了吧,当我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