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美忐忑地跟在姜若萤身后,走上专用电梯。
电梯启动时微弱的失重,被她老迈的身体敏锐的捕捉,她咳嗽一声,把拐杖拄在地面。
她苦笑,有得有失的说法大抵很有道理,人老了,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下降了,感知坏境不适的能力倒是上升了。
天稍冷,风稍大,就连这电梯的稍一晃荡,都能给她的身体带来一次打击。
“见了那位大人,我要注意些什么?”李惠美两手放在拐杖上,扭头看姜若萤。
她是第二批加入俱乐部的会员,没有见过那位神秘的存在,没有感受过那非人力所能及的伟力。
但通过别的会员,通过那些和她地位相当的人,或畏葸或狂热,或虔诚或忌讳的描述,她已经充分了解了那位神秘存在的伟大。
“掌柜的很仁慈,只要保持恭敬便好。”姜若萤看这个远房亲戚,对李惠美所求购的东西,她和夏秋、文乃蓉一样疑惑。
“这样就好。”李惠美心中笑,只要保持恭敬,倒成了仁慈的表现了。
也是,如果俱乐部的事情都是真的,她和那位存在的差距,就如同蝼蚁与人类的差距。
人类不用脚踩蝼蚁的身子,不拿水淹蝼蚁的窝,不举着放大镜烤蝼蚁玩,可不就是仁慈的体现吗?
再进一步,人类愿意听听蝼蚁的恳求,视喜好满足它们的愿望,就完全是博爱的主,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电梯到了顶楼,李惠美近了那位存在,近了自己心中的愿望,她的手在颤抖,双脚像玩疯了的孩子,不听妈妈的呼喊。
“奶奶。”姜若萤搀着她的手。
她和李惠美的血缘关系源自她的父亲,关系遥远,往上数五六代,才能找到共同的祖先。
不过,血缘远近不是关系好坏的唯一因素,此外还有利益。
李惠美想要攀她这个俱乐部员工,她也想借助李家的权势。
“没事,我就是有点儿激动。”李惠美握住姜若萤的手,慢慢冷静下来了。
她迈出电梯,走在大红色的地毯上。柔软的触感从鞋底传来,她感觉自己是在登一座云梯,云梯的后面,天空的上面,就是神仙的居所。
姜若萤按下门铃,便是仙乐响起了。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
姜若萤离开了,李惠美让她把自己的拐杖带下去,拄着拐杖太不恭敬。
她长吸一口气,低着头,走进房间。
她只能见到文乃蓉的后脚跟,走了不久,文乃蓉停下了。
“你这低头什么都不看的架势,和进了皇宫一样。”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了,“不用拘谨,抬起头吧。”
李惠美慢慢抬头。
她的视线跃过深红色的茶几,见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少年。
她失神了。少年的容貌足以堆砌一切美好的词汇,他的身子陷在单人沙发的里面,双腿垂在沙发前,双手搭在两边扶手,面带笑容。
拥有这样很正直很庄严的神态与姿势的少年,却一点儿不给李惠美温暖与心安的感觉。
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环绕在少年的身边,李惠美的第六感,或是她的潜意识根据五感的运算告诉她,少年很可怖,很邪异。
她汗毛耸立,肩膀颤抖,只有在夜晚寒冷的室外,她的身体才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她明白了,少年是漆黑的寒冷的夜。
腿肚战栗,目光自己垂了下去,她就要跪在茶几后的地毯上了。
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她下跪的趋势。
“你所求的是什么?”少年问。
“青春!”李惠美说得太快,喉咙还未做好发声的准备,声音很沙哑。
这个答案,在她的脑海中盘桓了两周,在她的人生中盘桓了二十多年,深根固柢,无可动摇。
“你还有四年的寿命。”夏秋看这个颤颤悠悠的老太太,“你确定要换青春?”
老太太穿一件白衬衫和一件深蓝色的裤子,很简单,很精神,很不服老。
没有同普通老太太一样老年发福,李惠美身材消瘦。所谓漂亮时髦的奶奶,一定就是在说李惠美这种老太太。
“我确定要青春。”李惠美没有犹豫,就算寿命只剩四年。
“为什么?”夏秋问出心中的疑惑。
文乃蓉看着李惠美,同样好奇。
李惠美赧然,她犹豫纠结一会儿,袒露了自己的内心:“我年轻的时候做过模特,这一生最让我得意的不是家里的财产,而是我自身……”
因为做模特的事,李惠美没少与家里争吵,到了四五十岁,没人吵她了,没人能用辈分来压她了,换她用辈分来压别人,她的容貌却无可挽回地坠入衰老中去了。
她这一生,不爱父母、不爱丈夫、不爱孩子、只爱她自己,爱她自己的美。
钱财、权势,是父母,是家族带给她的,不是她的东西。
亲情、爱情、友情,是两个人牵着的一根线,缺一不可,她不喜欢依靠别人。
名誉、成就,是外在的社会给予的虚名,这两样东西存在于社会中,从不曾真正为她个人所有。
唯有美,唯有自身的美丽,是完全属于她的,不受制于任何人,不依托于任何外在。
十八岁的那个生日,她从空虚乏味的宿醉中醒来,在洗脸池前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大约是因为那天太憔悴,酒后的脑袋太昏沉,她没能认出自己来。
生平第一次,镜子里的自己的影像,与自己脱离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