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斡石烈一支是品部两大家氏之一,自品部形成以来,便作为辖赖石烈家的得力助手,牢牢占据了品部大长老的位置。与部族其他长老的推举不同,大长老始终出自航斡石烈家,便如同俟斤始终由辖赖石烈家继承一般无二。这一代的品部大长老名叫完失明,在品部之中具有极重的话语权。自俟斤暴病身亡后,完失明对整个部族的影响力显得更加重大了。
进入柳城已经数个年头,品部贵人们占据了城中原有的大户人家宅院,过上了富贵定居的生活。完失明也不例外,他为自家选择的是一套三进大院,前院接见外客及办理部族公务,院中轩敞整齐的空场则置放了一排兵器架子,架子上挂放着刀、枪、弓、斧等诸般兵刃,架子旁还随地摆放着石锁等物。得空的时候,这位老人会在场内耍耍刀枪、提提石锁,回忆一番当年之勇。
中院是老人会晤秘客、接见心腹、处理重要私事的地方,如今完失明正在中院左厢的茶房内品茶。品茶是完失明进了柳城之后养出来的习惯,以前在草原之上,喝茶只是为了清爽牙口和油腻的行为,纯属生活的必要之举,就好似吃肉是为了填饱肚子。完失明从没想过喝茶会有那么多道道在里面,而且依照南人的说法,应该用“品”字更为恰当。
完失明端坐在一张圆木胡床之上,有时候会不自觉的将垂下的双腿交叉盘一盘,他总觉得还是坐在毡毯上舒服,可既然听说“坐床”是大唐贵人们的习俗,完失明便努力按照这种坐法去适应,免得被眼前的这个瘦子鄙薄。
瘦子名叫崔成,是完失明进入柳城之后认识的一位汉人行商。据崔成自述,他乃是清河崔氏子弟,出于中原五姓七望的贵族门阀,只不过如今战乱纷起,崔氏家道中落,才不得已走上了行商一途。完失明不知道什么是“五姓七望”,他只知道这个崔成拥有很多海船,每年都要从南方押船渡海,自白狼水入海口逆流而上,直抵柳城。
这几年里,崔成带来了大量品部急需的物资,盐、茶、白瓷、绢布等等,换取品部积攒在手中的皮毛和各类山货。当然,每次崔成来到柳城,都会拜访完失明,并送上一些南方汉人所用的好东西,比如他现在正摆弄的一个大木箱子。
崔成打开箱子,依次往外取出一件件物什,逐一摆放在完失明面前。
“上次便与大人说过的,是以此番北上,便带齐了。此物共二十四件,若想好好品茶,缺一不可……”
“这是风炉,生火煮茶之用……炭挝,用以碎炭……火夹,夹炭入炉的……”
“金釜用来煎制茶汤……嗯,这是梨木交床,一会儿某将茶碗放置其上……筛茶的罗、储茶的合……”
“玉则,分茶入釜之用……玉方,储水之物……”
“此番给大人带来的是余杭郡临安附近清凉山所出的毛尖,一两毛尖大概可换五只羊……玉方中的水来自虎突,在烹茶所用各水中是为一品……”
完失明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的盯着崔成行云流水般的烹茶手段,眼见着他犹如舞蹈一般的碎炭燃炉、炙茶碾茶,轻盈流畅的添水调盐,耳中听着他细细讲解“一沸”、“二沸”、“三沸”的火候和拿捏,最后见他穿花舞蝶般将茶汤分入青瓷茶碗中……一切都是那么云山雾罩,却又新鲜到了极处。…,
小心翼翼的端起一盏茶碗,学着崔成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闻得清香扑面而来,不禁微醉。碧绿的汤水衬以青翠的薄瓷,茶盏中便如无物一般。按照崔成的指点,完失明以舌尖吸水,将一盏茶啜饮完毕,只觉余味不绝,口齿生香。
望着眼前各色精巧的茶具,完失明期盼道:“不知这套茶具花费多少?如何换取?”
崔成眉头一蹙,不悦道:“大人怎么如此见外?这些年里,大人对某关照有加,怎敢言‘换取’二字。难道大人一直以来就不曾拿某当朋友?”
完失明忙道:“老弟别怪,自然是朋友的!只是看这茶具的样子,必定十分精贵……”
崔成正色道:“既然大人拿某当朋友,可曾听说过朋友相赠还要拿东西交换的?这话再也莫提,否则下次某再也不敢登门拜访了。”
完失明心中欢喜,好言劝解了几句,两人便一边品茶,一边谈论,不觉已是暮晚时分。等崔成告辞离去,完失明爱不释手的把玩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各色茶具,心中啧啧称叹不止。
图利到来的时候,完失明还没舍得将釜中的茶叶置换,水也不知续了几道,却已经不是玉方中崔成所带来的虎突泉水,那水太少,完失明同样舍不得用。
图利坐不惯小小的圆木胡床,将胡床用脚勾开,一屁股坐在厚厚的毡毯上,接过完失明递来的青瓷茶盏,仰脖一口灌了下去,就好似饮酒一般。
完失明鄙夷着暗骂了一声粗鄙,自家盘着的双脚重新踩正毡毯,虽然不是很舒服,却感觉自己忽然间高雅了许多,脸上如春风拂面,笑道:“这茶汤滋味很好,大郎君多吃一些。”说着,又将茶盏添满,递了过去。
图利对大长老这些年附庸汉人风雅的做派早已见多不怪,接过茶盏来却没动,沉吟片刻,道:“我打算三日后就出发,去榆关。”
完失明问:“如此匆忙?勇士们东征辛苦,才回来几天,尚未好好歇息……眼见离天暖也没多少日子了,不若在城里多所休整一番,养精蓄锐之后再南征榆关,胜算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