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日,家家户户忙上坟。
项家祖坟就建在一处名叫长青的缓坡间。
项文龙、项沈氏和冷知秋同坐一辆马车直奔长青,项宝贝却和相熟的几个未出阁的少女一起踏青去了。
今年不是什么要紧的年份,项宝贵作为长子又不在,因此,这次祭扫祖坟的主角是冷知秋这个刚进门的儿媳妇,项宝贝没心情参与,项文龙夫妇也不勉强她。
清明之所以叫清明,它是一年之中百虫不生、空气清朗的好天气,鲜花正盛开,绿叶还很鲜嫩,马车行走在乡路上,轱辘转动的悠悠节奏,配着路上行人轻松愉快的笑声,正是一年之中最浪漫美好的时光。
什么“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是写在外的游子不能归乡祭祖,对于当地人来说,未必如此凄惨。
冷知秋趴在马车窗上,掀开帘子一角,望着处处明秀的景致,再看看年轻人成群结伴郊游,男女打趣调笑,新婚的小夫妻携手而行,脸上均挂着甜蜜的笑容。
她的长发落在背后,有些蔫蔫的寂寥。
项沈氏瞥着她那柔软的身姿,看她兴致不高,便道:“那个知秋,你说我们宝贵去了哪儿?他明明答应了要来祭扫祖坟的,这孩子一般不会食言。”
冷知秋怔了怔,放下帘子扭回身。
“我不知道。姆妈,他以前也这样不声不响就走的吗?”
项沈氏叹口气道:“也不是,有时候会告诉我们去跑船,我们也就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但有时他也会突然消失,这种时候总是让人操心,不晓得他会不会又弄伤自己……”
“嗯?”冷知秋听得一头雾水,突然有些不安。
这时车外响起项宝贝熟悉的声音。
项沈氏探出头去喊:“宝贝,中午自己到长青来!不然饿死你这野丫头,老娘可不管!”
外面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项宝贝嘟哝回应:“知道了!”
项沈氏笑骂了一句女儿,扭回头道:“这孩子是不是忘了臭书生?今儿倒是蛮高兴的样子,忘了最好。”
项文龙捋了捋清须,皱眉问:“昨晚上,宝贝这孩子跑过来说,她哥哥要把她给嫁了,儿子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项沈氏无所谓的态度。“真的假的都好,只要别和那臭书生纠缠不清。”
想了想,突然也觉得不对劲。
“嘶,这宝贵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把妹妹给嫁了?”
夫妇两个困惑的互相看看。
冷知秋在一旁抱不平:“有公爹和姆妈在,怎么轮得到他这个做哥哥的张罗嫁妹妹?宝贝现在自由自在,也是挺好,她既然不愿意嫁人,总不能逼她吧?”
她这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不希望项宝贝也和自己一样,急急忙忙嫁作人妇,惹许多烦恼。更何况,项宝贝明明已经有了意中人,如果被迫嫁了什么不喜欢的人,简直比自己还要苦命。
项沈氏生气地拍了她的手背一巴掌,喝道:“你怎么总是不和我儿子一条心?宝贵做事情向来有道理,他要嫁妹妹,一定是有原因的。”
冷知秋无语的垂下眸子。这对夫妇还真器重信任他们的儿子。
——
将近巳时,一家人才到了长青,下得马车。
只见缓坡上葱葱郁郁生满狼蕨,山杜鹃星星点点夹杂其间,除了一些常见的树,有一株特别粗壮的老青松立在坡腰,下面开出一方平整的平台,条石垒成了半圆,在平台上有个半人高的双排墓碑——这就是项家的祖坟所在了。
附近左右还有别人家的祖坟,或在更高的坡顶,或在坡脚。
项沈氏打头走在前面,拿一把小斧头沿路清理横生的荆棘和杂草,项文龙紧随着将那些砍下来的荆棘全都扔远了,没入灌木丛中。
冷知秋挎着竹篮,手里还拎一个食盒,亦步亦趋的跟着。
远远有人看到他们,就打招呼:“项家的,这是带新媳妇来头祭呢?”
“是呀!”项沈氏大声应了。
“新媳妇真俊!”有人再加一句。
“是呀!”项沈氏还是大声应了同样的话。
那几个人便一路注目,看这一家三人慢慢爬上了半坡,他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自然话题离不开项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子和这个新娶的儿媳妇。
“我瞧那小媳妇走路的样子,八成还没入过洞房。”一个男子笑得有些猥琐。
他婆娘顿时瞪起眼搡了他一肘子。“死色胚,别看了,孩子们都在呢!”
到了祖坟前,项沈氏便忙着布置香烛纸表,摆开点心盘子,供上昨晚新做的青团。
项文龙却凝视着双排大墓碑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皱着好看的眉默默不语,神情恍惚。
冷知秋也在看那些名字,除了许许多多的“项某某”,还有不少女性配偶的名字在上面,粗粗一看,竟然不下百人。
这些都是项家的祖宗?
她想起项宝贵在太湖边对她说过,项家原本是世家,后来被灭族,看这能上祖坟碑铭的人都有这么多,那些没资格题上名字的,又有多少?那一场灾难,到底死了多少人?
一个世家尚且如此惨烈,那些帝王之家碰到皇朝更替,就更加不知要牵连死伤多少人命。
正心有戚戚焉,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旁的老青松,树干上有两条纵横交错的划痕,仿佛是什么利爪刨出来的,又像是刀剑砍上去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