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罕之哪里不知这是推脱之言,当下不悦而退,寻到盖寓,大发牢骚道:“我以一大州刺史,随大王出生入死,抵挡朱温,屡立战功,为河东藩屏,如今却不能得一镇颐养天年!我已老矣,行将就木,岂非要抱憾终身?”
盖寓安慰道:“我当再为公一请。”乃复见李克用,道:“将士闻王爷欲还邠宁归阙,无不寒心,罕之数年来为河东藩篱,抵挡朱温颇有功劳,如今却不能得居一镇,以仆观之,此人只怕已生异志了!”
李克用叹了一声:“寄之啊,我对于罕之,并不是舍不得一镇,但观他实为鱼鹰,饥则为用,饱则背-飞!此人之用处,我心中早有定计,你就不要再说了!”
盖寓闻言,欲言又止,似乎仍有不甘。李克用见了,知道盖寓不论怎么说,也是一心为自己好,当下解释道:“寄之,你须知晓:罕之不比正阳,正阳自幼习文,知臣礼人伦,守节行操,若他来向某请镇邠宁,某势必深思。而罕之不同,他心中未必有多少忠心良意,这几年雌伏我河东翼下,不过因为我兵强马壮罢了,一旦他复得盛势,必绝河东而自立。”
盖寓闻言,也不说信与不信,反而道:“那便将邠宁交于正阳,由他来做这邠宁节度使也罢,总好过归还天家。否则,一来正阳大功之后,难有所酬,或使其心中失望;二来,河东出兵、出钱、出力打下的地方,却这般白白送了出去,军中必生怨言。”
李克用想了想,道:“我已召正阳前来问话,且看他自己如何思虑,再论吧。”说罢叫下人煮茶端上,与盖寓同等李曜。[无风注:唐朝时,还没有“端茶送客”一说。]
不多时,牙兵报开山军使李曜请见,李克用立刻准进。
李曜一进门,李克用便看见他全身整齐,不禁有些意外。因为此时已然天色甚晚,按说他这几日劳累得也够了,晚上喝了庆功酒,此时怎么也该睡了才是,便问道:“这么晚了,正阳还未歇息?你是我河东重将,早晚必有大用,可得爱惜身子,莫要太操劳了。”
李曜微微笑道:“今晚并未处理杂务,只是专心等大王相召罢了。”
李克用笑容一僵,想到此子历来多智,他猜到自己要召他前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毕竟心里有点发堵——领导被下级看穿意图时其实都是这心态。当下脸色微微一沉,沉声道:“哦?你可是想要节度邠宁?”
李曜立刻收起笑容,肃然拱手一礼,道:“不然,儿夜不就寝,专候大王相召,乃是欲请大王将邠宁归还天家。”
此言一出,李克用与盖寓二人同时霍然动容!
盖寓抢先道:“正阳,此时可不是展示大度之时!邠宁之战,我河东虽然胜得漂亮,你开山军之损失也不算大,然则人吃马嚼,花费钱粮无数,这又如何算?大军劳动,前后数月,人困马乏,最后却是拍拍屁股就把战果拱手相让,你大度得起,你麾下的开山军可就愿意?”
李曜道:“盖公此言,某曾三思。诚如盖公之说,河东为此一战,所费巨大。然则盖公当记得当年天子兴兵河东之事。天子之所以兴兵,固然是被张浚等别有用心之辈欺骗煽动,可此事的源头却在于多年前大王杀段文楚而据云中之事。”
李曜没理会李克用和盖寓同时脸色一变,自顾自道:“段文楚该不该杀?该杀。但偏偏就是因为未得天子诏令而杀了这么一个该杀之人,大王当年受了多大的冤屈,吃了多少苦头?甚至连击灭黄巢这般回天再造之功也未令天下人改变态度,之后黜襄王、存易定,也是大功,结果如何?天子诏令讨伐,仍被视为叛逆。由此可见,真正能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的,不是势大兵强,而是天子一言!天子说你忠,不忠也忠;天子说你不忠,忠也不忠!别的不说,就说朱温那偷锅贼,我等谁信他是忠臣?可先帝给他改名全忠,天下人就尽道他忠了。”
盖寓皱了皱眉头,李克用问道:“旧事再提无益,只是如今,难道我归还邠宁,天子就肯相信,我李克用才是大唐真正的忠臣了?”
李曜道:“人心是肉长的,天子也不例外。大王今日归还邠宁,天子必然心中感念,这一点总是无疑的。至于天子是否就此一事就完全相信大王一心忠于大唐,却还难说。只是,只要大王一日未曾想代唐自立,则事天子只能以恭,不可以逆,久之,则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李克用叹了口气,道:“我终是异族胡儿,能因功立于宗室之中,已是得天荣宠,安敢去想什么代唐自立?此事提也休提。我厮杀半生,不过是为使沙陀有安身之所,为使诸将有用武之地。什么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李克用不需要,我只想为先帝守护这大唐江山,只望在我死后,能谥一个‘忠’字,此生足矣。”
李克用这番话,真是掏心窝子的话了,说的时候独眼之中都微微浮现出一抹氤氲。似他这等直爽汉子,其实都是性情中人,平时或许大大咧咧,甚至鲁莽灭裂,但真有人对他好,他会愿意拿命去保护。他口中的先帝,不过是僖宗那个顽劣之君,但僖宗纵有千般不是,在李克用看来都不打紧,他只记得一点:是僖宗皇帝赐给他们朱邪家李字国姓,从此位列大唐宗室,从此再无人敢看轻他的家门!——此天子之姓,谁敢鄙薄!
李克用经李曜这般一说,遂从张承业之劝,上表朝阙,将邠宁镇还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