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伦是真急了。
他四处瞥了一眼,尉廨里只有田老儿一个旁人,正忙着收拾卫生。
忙拉着杨钊坐下来,耐心劝道:
“杨县尉来县里的时间尚浅,许多事情还不了解。我今天也是豁出去了,就给你透个底吧,哪怕是你和李录事加起来,也斗不过县尊的。
“你别看县尊平日都坐在内堂里,但衙门里的一举一动,全都在他的眼皮子下,他之所以现在忍而不发,一则是时机没到,再则,我猜想,是要一杆子打尽……
“杨县尉不信?
“我就是岐州当地人,许多事比你和李录事知道得多。我跟你说两个事吧。杨县尉查出来了县内的财政亏损,可知这亏损是谁填平的么?正是县尊!
“每到年终结账时,县尊会来户曹查账,听取当年的收支状况,再过后几日,他便会给出一些地名和人名,我们依着那些名字就要,就真能拿回亏损的钱财来。你说他的势力如何?还有便是岐州府里的长史李择言,杨县尉可知他和县尊是何关系?”
杨钊问:“是何关系?”
“县尊便是李择言的族兄。他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杨县尉与他争斗,实在是不明智。”
其实,杨钊对这些信息并不关心,因为他并没有打算和李贞元斗。
他唯一感兴趣的,是王伦说这些话的意图。
于是继续试探道:“我从未想过和任何人争夺,我所做的,只是要改善县内的现状罢了。而我和县尊的那次争吵,也仅仅是因为两人理念不符,为的都是公事,绝无私人恩怨。”
“杨县尉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王伦摆了摆头道,“恕下官直言,杨县尉精于财税业务,却似乎不善于人事。什么叫公事,什么又是私事?这两样本就不可能择清楚。更何况这世间之事,说起来是事,是对事不对人,但其实背后都是人的利益在推动……
“做事的人不对,对的事也变成了错的;而人对了,哪还有不对的事呢?”
王伦这番话说得颇有见地,让杨钊对他高看了一眼。
没想到这位户曹主事业务能力一般,倒对人事利害见解不凡。
杨钊再问:“依王主事的意思,我在县尊眼里,现在便是不对的人,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事,在他那里都是错误的。那么我又该如何做,才能变成县尊眼里正确的人呢?”
王伦对着杨钊瞧了半晌,
最后化为摇头一叹:“恐怕是难了。我虽然和杨县尉相识日短,但也能看得出来,杨县尉一心为公,性情坦率,行事刚正不阿……所以,即便我说了法子,恐怕杨县尉也未必听得进去。即便听得进去,也未必能做得出来。即便做得出来,也未必便能做得自然,让县尊改眼……”
其实王伦要说的方法,杨钊大概能猜出来,无非登门谢罪,从此改“过”自新,赢得李贞元的“宽大处理”,等等。
杨钊不是做不来这些,而是为了一个李贞元,他没必要。
杨钊顺着往下说:“既然王主事知道我做不来,也挽回不了在县尊眼里的形象,又何苦来跟我说这些呢?”
“这……”
王伦哑然了。
是啊,他何必要跟杨钊来说这些无用的话呢?
“说了便就说了吧,也无甚大碍。王某在衙门里当了近十年差,从未见过杨县尉这般才干之人,若不说,我心里过意不去。说了反倒畅快。只是我这许多胡言,希望杨县尉能听得一二句进去。仕途不易,万望保重。”
王伦倒也洒脱,朝着杨钊一拱手,转身便出了尉廨。
田老儿这时也收拾完杂活了,走过来好奇道:“郎君,王主事跟你说什么了啊,怎么感觉……怪怪的。”
“好好干你的活!不该问的,别瞎打听。”
杨钊依然看着王伦消失的背影。
真正令他感慨的,是王伦明知这番话说不得,却依然对他说了,而且也没暗示他不要将所说的话泄露出去,似乎全然没将自身利益放在心上。
单就这一点,再次说明王伦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杨钊两世为人,深感人性的狭隘和自私。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无外乎两个动机,一是利益,二是情感。
虽然人人都将道义挂在嘴边,标榜自身,可谁又会为了道德和大义,去做一些违背自身利害的事情呢?
王伦能毫无私心,又不顾利害,跟他说出这一番话。
实为不易。
…………
玉溪园的土地全部测出来了,接下来便是等诗圣那边的消息了。
一旦杜甫将地契拿来,县衙就可以立即动手,精准地将土地圈出来并登记入册,不给玉溪园留下暗箱操作的空间。
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原主杨国忠以前在新都干得太多了,如今就存在杨钊的记忆里,被他拿来当做反面教材……这也是他一定要抢在地契送来前测地的原因。
距杜甫给出的半月之期还差最后两日。
杨钊给户曹的官吏们放了一天假后,又把他们都召集起来,接着去测量本县的王、孙、戴等几家豪绅的田产。
县衙连玉溪园的土地都敢测量,还会怕其他乡绅大户吗?
而且,用着二十年前的青苗簿,县里的赋税问题首先便在于此。户曹房的官吏们自然知道其中的危害,也知道早该重新测量土地了,可二十多年县里没测过地了,账簿上用的都是各地乡绅和里长自觉报上来的土地做上税依据,这种潜规则已经养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