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身为从九品的上县县尉,收入却十分有限。
最主要是他的两百亩职分田至今还没有着落,这本应该是他身为一个大唐基层官员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除此外,本应该发放的月俸钱和仆役钱也没见影。
这倒不是直接负责发放俸禄的王伦有意克扣,毕竟他就是王伦的直接上司,实在衙门里也没有余钱了。
他来扶风县也快十天了,唯一领到手的就是两石禄米,可实际上,他应该每月领四石才对。
对了,他还领了一些粳米、酒浆、羊肉、醋、盐、姜、韭菜等月杂给,加起来值不了两百文钱,只说是勉强度日,别让他饿死。
在这种经济现状下,他自然也用不起奴仆,院子里就他、杨铆和田老儿三人。
好在田老儿还算勤快,煮饭、洗碗、洗衣服、劈材、扫院子等这些杂活都一个人包了。
杨钊对此很满意。
只是有了童子尿的先例,吃饭之前,他都会先让田老儿尝一口。
今天也是如此。
白天的见闻让杨钊心潮难平,吃过饭后,田老儿照例进屋去收拾碗筷,他独自把藤椅搬到天井旁,就躺着静着夜阑无声,闭目思索。
杨铆则很少在家里吃饭,年轻人好交朋友,和当地差役融入得很快,每晚总能找着地方喝酒。
今晚都算是回来得早的了。
杨铆一进院门,就看见杨钊仰在藤椅里,手里还把玩着三颗小石子。
“三哥,我回来了。”
杨铆带着酒气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你手里拿着三颗石子干嘛?”
杨钊睁开了眼:“这可不是三颗普通的石子,它们各自代表着一方势力。”
“什么势力?”杨铆一下就来了兴致。
杨钊缓缓道:“官,绅,民。”
“什么官、绅、民,三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听得懂。”杨钊偏头看着他最信任的族弟,“你来猜一猜,这三颗石子,哪一颗是官,哪一颗是民,哪一颗又是绅?”
杨铆盯着那三颗石子,傻眼了:“这我哪里猜得出来!”
杨钊将三颗石子依次摆放在地上:“你再留意观察一下,这三颗石子并不一般大小。”
“三哥的意思是……从石子大小来判断它们各自代表哪一方势力?”杨铆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照这么说来,这颗最大的石子肯定代表官,毕竟官府的势力最大。然后,最小的这颗肯定是民,那不大不小这颗便是绅。”
杨铆答完后,自己先欣喜了起来,嚷着道:“三哥,我可答对了么?”
杨钊缓缓地摇了摇头,给出了他心中的答案:“最小的这颗才是官,而最大的这颗,是绅。”
“这是为何?”
杨铆向来是最信服杨钊的,所以他这一问并不是质疑,而是真心求教。
杨钊离了藤椅,挨着杨铆蹲了下来,正好将他方才的思考说出来:
“官,尤其是地方官府,上有朝廷和州府拽着,下又有地方势力掣肘,能有多大的自主权?更别说在那些偏远点的乡村,完全由宗族祠堂操控,官府根本插足不进去。所以,地方官府的势力,恐怕也只局限在这县城之内;甚至还不能遍及县城,只在这一方县衙之内……
“我再说个直观点的数据,扶风县衙内正式的官员仅有五人,即便加上所有胥吏、杂役、手力等,一共不过八十三人;而扶风县内共有民四万两千多人,这还不包括那些没有登记在册的私贱民和山野隐户。八十三人对上四万多人,你再想想,官和民,谁的势力更大?”
“民的势力更大……”
杨铆不自觉地就说了出来,因为这组数据对比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可他仍有疑惑,“既然民的数量如此庞大,那为何不是最大的势力?绅又为何比民大?”
“民的数量再多,可他们终究没有教化,是愚民。他们不懂得聚合,更不懂得取舍,纯是一群只看得见手头上的蝇头小利的乌合之众,不把他们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他们是不懂得抗争,更不懂得组织、团结起来的。”
杨钊紧盯着地上的三颗石子,努力地想要从混乱的思绪中扯出一根线头来,
“绅与官不同,它隐在暗处,也正因此如此,它不受约束。它就像一颗参天大树,上端的树梢可以直插天庭,横向可以开出枝叶与官府纠缠在一起,向下散开无数根须,紧紧把万千愚民拽在手里……所以,绅才是最大的那颗石子。”
杨铆听得完全入了神,许久后回过味来:“所以说,三哥在新都掌管我们杨氏田产时,是绅,那段时间三哥如鱼得水;而如今到了这扶风做了县尉,三哥便是官,因而行得步步艰难?或许也正因为三哥既做过绅,也做过官,才能把这些问题看得这么通透吧!”
杨钊欣慰地看着杨铆,这小子的脑袋可真好使,以后会是自己的得力助手的。
不过他眼下还没空回答这个问题。
他趁着自己头脑稍稍清晰了些,找来一根烧焦了的树枝,在地上横五竖九,画出一个简易棋盘,再把三颗石子放在棋盘上:“现在这三颗石子要在这个棋盘上角逐,小九你以为,应当如何摆放这三颗石子?”
“应该这样摆放才对……”
杨铆略一思索,拿起最小和居中的两颗石子放在棋盘上对弈双方的位置。
可那颗代表着绅、最大的石子却一直悲拽在手里,迟迟放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