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人临死前,会看到生平的一幕幕在眼前出现。
韩枫不知自己是否已是频临死亡,但在挣扎之中,忽觉眼前一空。
他原本是睁不开眼睛的——或者说他原本感受不到自己是否在睁着眼睛。四周都是黑的,眼睛也有泥土在压迫着,犹如有人用手紧紧地按着他的眼睛。
而此刻,眼睛上的压力忽然没有了,他眼前亮了起来,但奇怪的是,并没有阳光刺目的感觉。
这亮并不算亮,只称得上让周围不算黑。他本以为能够看到泥土以及泥土之中掺杂着的植物根茎,抑或是虫子……但眼前的却赫然是一张脸。
镌刻着五官的一张“土”脸。
他并不害怕,身后就是冰冷潮湿的土,他也逃不到别的地方;他四肢乃至整个躯干都被深埋在土中,让他只能正面对着这张“土”脸;甚至他隐约觉得,是大地强行撑开了自己的双眼,让他必须正视面前。
那“土”脸,似是他的末日审判者,也似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它的五官像是孩童随手涂鸦上去的,却也似世间万人的重叠。
那眉似远山、似卧蚕,又如蛾须、又如新月。
那眼似狐狸、似桃花,又如杏核、又如瑞凤。
那鼻似竹节、似蒜头,又如鹰喙、又如猪胆。
那嘴似樱桃、似熟栗,又如花开、又如仰月。
那耳似元宝、似口杯,又如棋子、又如弯弓。
这莫不是这大地的灵魄?韩枫心起疑惑,刚想张口,却见眼前“土”脸忽地睁开了眼睛,那面孔儒雅却干瘦,竟是韩逸之的相貌!
“爹?”韩枫不假思索地想喊,但却觉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而未等他再用力,就见韩逸之张大了嘴,空空地摆出了个口型,随即嘴角便淌下了红色的汁液。
那似是血。韩枫浑身都僵住了:韩逸之的口型是“走”,这……竟是他临死前的那一幕!
他只觉两眼一酸,眼泪就要流下,然而那“土”脸轮转,疏忽之间,又变成了那个在大青山下,死在他手中的戎羯男子……
接下来,但凡是他认识的人,都在这张脸上展现而出。
有已死的,有尚未死的。
他看到了詹康大口呕血倒下;他看到了詹凡满鬓风霜已是中年;他看到了杜伦年迈沧桑含笑而终;看到了詹仲琦在火焰之中被烧焦的面孔。
他也看到了清秋、看到了婉柔、看到了离娿、看到了明溪……
这似是每个人的结局,或早或晚,或老或少。有些笑靥如花,但在绽放时便已开败;有些情深殷切,但在还未安享时便已离开……
或许在那时他也早已离开,或许并没有,但此刻感情皆真,明知是假或虚,却又如何不痛!
“不要!不要!不要!”
从最初的心酸,到后来的好奇,再至心痛与害怕,目不暇接之中,心也是如此的忙乱。那脸换了千百回,韩枫想闭眼却偏偏做不到,所有的面目和情形像是被人用刀子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一样,清晰得像是墓碑上新刻的铭文。
他始终无法开口,所有的感情都堵在胸口,如同熊熊火焰在烧灼,以至于他只觉自己倘若开口,便要喷出这满腔热火!
起初他还是在喊“不要”,但到最后,这两个字已跟不上他的思绪和痛苦,千言万语只化作他脑海中的一个“啊”字。如同是个哑巴,喜极怒极,乐极悲极之时,也再无其他言语可以形容,只得这一个字,只得这一个音!
不知过了多久,面孔最终的一转,让韩枫只觉熟悉,却又觉恍惚。
他浑身大汗,仿佛方才经过了一场大仗,而到此刻,他隐约觉得这是这场仗的最后一战——终于到了。
他觉得时间过了很久,认眼前这个人也仿佛用去了半生时间。而当他认清眼前那个人的时候,那人却忽然笑了。
那是他自己。
周围的土也逐渐清晰起来,眼前的人不再只有五官,他拥有一个两臂伸直,双腿直立的身躯——他深埋在这土中。
韩枫心中隐约一寒,随即就见那“自己”无声笑罢,忽地两眼一翻,便闭上了眼睛,头也垂了下来。
随即,四周都暗了下来。他的双眼再度紧闭,重归黑暗。
“扑通、扑通、扑通……”
这个死亡的世界里,只有韩枫的心跳声。
“我被关了多久?”韩枫默问,但却没有接到白童的回答。
“还有多久,我还能不能出去?”他又再问了一遍,依旧没有答案。他悚然心惊,不为别的,只为了他第一次对自己有了疑问。
所有在他身边的人都有死的那一天,这是他从出生就知道的事实。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知道,也都在接受,同时也在抗拒着。
沉浸在感情中的人不会时常想何时相见如不识;当权者不会时常想也许自己有一日会离开那宽阔气派的座椅——一如活着的人,不会时刻提醒自己,总有一天会死。
但终有一天,就是这样。
既然终有一天,为什么不是今日?谁也没有跟他说过,他永远能够安全……更何况,他选择的本就是一条危险的路。
心跳的“扑通”声起初只是正常的声音,但听着听着,便似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在说“好累”、“好累”、“好累”……
是呵,好累。许久也没有好好休息了。韩枫只觉一直苦撑着自己的力量在逐渐消失,骨节被大地揉捏,整个身体继续在往这无边的黑暗中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