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几年的时候哈,我刚认得你娘老子还没多久,她还是个农村姑娘,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妹。”
这一段小伍已经听得耳朵生茧,父亲反复说过无数遍。
不过中年人的谈资就是这样,每每说起往事时,心中都是风光无限。
父亲变得眉飞色舞,一下子就开心了。
“我带她到裁缝铺,每个礼拜给她做两套衣服,哈!那个时候都喊量身订做,是时装嘛!现在你哪里找得到这种门店哦!”
小伍漫不经心,父亲说一句,他就“嗯”一下,表示自己在听。
父亲:“你娘是长得好看,原来有个上海下乡的女知青跟我好,我都不稀罕的。就喜欢你娘晓得不?”
小伍:“嗯嗯嗯,你说的有道理。”
父亲:“后来我就教你娘打牌,扯字牌打麻将嘛,她学的飞快,我都比不上她了。我托人把她送到酒厂里去,又怕她吃不得这个苦,每天就花六块钱雇人代她上班。你看那时候我有多疼她。”
小伍:“嗯……”
谈到此处,父亲的情绪变得低落。
今年父亲四十三岁,小伍十三岁。
在小伍六岁时,父亲与母亲离婚。
“后来一起合伙的厂也倒,我听了你娘老子的话,去南下打工。买出租车拉客……你娘是真的坏!”话说到这里,父亲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我才开车一年,她又讲不搞了不搞了,我听她的,不开车了。结果她带着她老弟,也就是你舅舅,背着我把出租车卖了,钱也没给我。那一屋子人都坏!”
“我记得这事儿。”小伍补充说明:“那个时候我五岁,你俩吵了一架,还把家里的杯子摔了,妈妈的手腕不知道怎么的开始流血,你又怕她伤着碰着,不再责怪她。”
“是的咯!”父亲想着,一拍手:“我就是宠着她。”
在那之后,爷爷突发脑溢血离世,父母离婚。
奶奶在原来的单位还是厂工会主席,跟着卸任退休。
妈妈跟着改嫁,听说是在离婚之前就找好了下家。
一切顺其自然。
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四十五平的小房子里。
直到今时今日——
——小伍指着终点站的站牌。
“我们回去?”
父亲一溜烟蹿下车,拉着儿子往郊野荒废的建筑工地跑。
“我尿急……”
小伍嫌弃地说:“你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啊。”
父亲满不在乎。
“这有什么的!又没人看见!”
在星星和月亮的注视下,在一只闪蝶的注视下。
小伍沉默不语。
父亲盯着小伍的神态,心中开始产生恐慌。
恐慌的源头来自这个儿子。
自小到大——他好像从来没有撒过娇。
哪怕一次,不论是和这个父亲,或是和家里的老人长辈讨要过任何玩具零食什么的。
家里很穷,如果这个小孩子不主动提要求,父亲他原本倒也心安理得,省去了不少麻烦。
可是现在仔细想想,却有种极大的恐怖感灌进了父亲的心房。
小伍问:“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事?”
父亲终于是开口试探,想问清楚。
“崽啊,我问你哈……
……从小到大,你好像从来没撒过娇,我有时候把你送到你娘老子那里住,你好像也不和她撒娇,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问题,小伍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
只能说——
“——习惯了。”
等父亲撒完尿,父子俩又搭上了返程的公交车。
他们享受着两块钱往返的廉价旅游,享受着这点穷人的“眼界”。
……
……
公元二零零八年。
在热闹的高中学校里,在炎热的篮球场里。
因为一个篮板球,小伍撕开了裤裆。
这是很尴尬的事,非常非常尴尬。
对于青春期时荷尔蒙旺盛的男孩子来说,基因竞优是源自ròu_tǐ不变的根性。
于是这件事成了伙伴们的谈资笑柄,哪怕它本身没什么好笑的,小伍也难以理解笑点在哪里。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他跳起,他挂靠,他七分裤的松紧绳牵绊在队友的纽扣上。落地时裆线开裂,撕出一道口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是一条平平无奇的黑色平角裤,如果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它与七分裤的色差。
这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它像是闪蝶扑打着翅膀,逐渐掀起了一阵风暴。
就在带着怒音的尖叫里!——
“——小伍!你裤裆开啦!哈哈哈哈哈!”
有人起了这么一句,就立马有人跟上。
就是这么简单,可能你不会承认,但残酷的普世价值观的范式喜剧里,大多数演员都处于痛苦且尴尬的境地才能引发观众的快乐共鸣。
笑声像是瘟疫一样传开了。
小伍没有做出什么回应,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在细细思考着这个“开裆”的客观事实,并且要回到宿舍,找出解决办法。
他赶往宿舍的路上,裤子因为宽阔的步幅几乎裂成了裙子。
他看着宿管异样的神情,看着沿途校友捂嘴偷笑的脸。
他不难堪,也不在乎,只是心中还有疑问,要想出原因。
——为什么他们会笑呢?嘲笑毫无疑问是一种攻击行为。
一个疑问,变成了很多个疑问。
——假定一个人遇上了麻烦,处境不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