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李升此人,不知家世如何?”若昭问道。
李泌微闭着双目,缓缓道:“老夫数年前被常衮常相公排挤,圣主将我外放杭州做刺史时,太子少阳院的詹事还不是李升。老夫这几年不在京中,大事未生疏,但太子身边人来历怎样,确实无法顾及。只听说这李升的父亲原是羽林军士,安史之乱中一家人除了这李升,都已亡故。他在西川由一个什将收为养子,后来大约于军帅夺权中为崔宁立过功,延光公主又和崔宁往来密切,他便一步步爬到了太子詹事这东宫尚书的位子上。”
若昭饮了一口热酪浆,凝眉细忖:“事出蹊跷必有妖,何况是普王所为。李公,普王为了染指神策军兵权,那般不择手段地激反李怀光,也确实上阵拼杀阻击,事后却仍在京中做个逍遥王爷,他会甘心吗?如今圣主御前,唯太子和普王二人可试大任,普王得不到兵权,便会觊觎太子之位,太子詹事李升私侍延光,李升又本来自蜀地军中、乃崔宁旧僚,这样现成摆着的构陷太子欲养私兵的机会,普王非但不用,还劝圣主息事宁人,难道仅为了在圣主跟前粉饰一番孝悌之心?”
李泌当初与宋若昭同乘韦皋的马车逃出奉天时,彼此便谈起过普王的阴诡作派,因而今日在李泌面前,若昭也直言不讳。
“李公,那李升,会不会,其实乃效力于普王?但他去盐州,彼等又是作何谋划呢?”
李泌望着若昭似乎触探到什么,却又似乎没有完整头绪的模样,心中何尝不是同样的无力感。
他是人,不是神,面对的又是总自认神明般的主上,在许多分明疑点重重的问题上,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李泌又有什么办法。
李泌道:“你我都觉得,普王不是善罢甘休之人,也都隐隐感到他在网罗党羽,似有所图,但图未穷,匕未见,吾等也是懵懂惘然。如今御前,普王在暗里且不说,明里的张延赏亦是多有误圣之言。然而,韩韩公能回来做宰相前,老夫我不可太过有逆鳞之举,否则,老夫不过再有三五年便西去,敬舆(陆贽)、城武(韦皋)那般尚可大有作为的文臣武将,若因与老夫素有交谊而见疑于圣主,以致于良木凋敝、恶草横行,大唐内忧外患岂非更难消弭?”
若昭闻言,叹了口气:“李公,实不相瞒,那吐蕃公主虽说起来是异族贼寇,此番也是设计擒了彦明去,但不知为何,彦明在蕃营作阶下囚,我的心中,竟反倒不像发现他与普王过从甚密时,那般担忧恐惧。”
李泌道:“你的话中意思,老夫明白。上元节后,老夫便要回到陕虢,自集津至三门,于两岸砸石开山,凿出车道,运送漕粮,以免过往粮船屡遭三门浪底顽石之苦。倘若遇到紧急之事,你可让吾家奴往陕州来寻老夫,长安到陕州,快马也不过两日便到。”
若昭还礼道谢,便要去寻了儿和桃叶,告辞还家。
李泌瞧着她面有落寞之色,还想以长辈之身劝得几句,终也不知何从说起。
对这位女弟子,李泌明白她自她父亲那里习染的儒家入世本能,只是大约随着年岁与历练的增长,反倒往道家去。
她虽妻以夫贵,得了个郡夫人的名号,又经纶事务缠身,但实际上比长安城内内外外那些羽衣招摇的女冠们,更具有霓为衣兮风为马的精神本质。
李泌当然依旧望着老友皇甫家的后人是姻缘美满的,可他以旁观者的清醒视角,不得不承认,他夫妇二人,说不上灵犀共鸣的理想状态。便是韦皋陆贽那样的人物,或许沙场宦场足够成熟机敏,也未必拥有与她相匹配的心境。
李泌想,其实何止若昭,多少人,于这紫陌红尘里,所为所得,都不是所愿所想。女子对情事的希冀,臣子对明君的期盼,或许最终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绮梦转头空。
李泌临窗苦笑,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曾是自己多么喜欢挂在嘴边的句子。而眼下,他要倾注心血的,就如前几年在杭州治水一样,是顺利地于壁立千仞上开凿出运粮的车道。
少死一些船工,多运几车粮食。他李泌一代谋臣,奈何圣主无谋,诸臣有私,他能做的,也就只有于微末但踏实处改善些许民生了。
……
若昭的马车快进长兴坊时,高振在坊门旁的廊下远远望着。
他徘徊犹豫,眼见着马车从自己面前匆匆而过,终究没有勇气去见自己旧主的家眷。
或者,与其说是没有勇气,不如说是他还未曾真的下定决心。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走,也不知道走之前,是否去向宋孺人的长姐,透露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高振来到街西崇化坊那扇熟悉的木门前。
塔娜虽然立即打开了门,但面色忧戚。
“怎么?”高振盯着她,发现她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普王的家奴王增今日来过了,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
高振眉有怒意,一句“你是皇甫大夫的人,他一个家奴也敢冒犯”刚要出口,猛然想到,自己这做的又算是什么行径,不由暗叹一声。
塔娜抱着高振的衣袖:“高先生,又过了两个月,先生斟酌得如何了?先生每次来,脸上的欢喜,我瞧着,心里的郁郁,我也省得。王公贵戚家,实则与虎穴狼窝没半分区别,高先生莫非还想追随普王?”
高振靠在胡榻上,陷入了沉默。
在这个本属于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