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也度玉门关。
黄沙拂面的二月时节接近尾声时,漠北的冷锋,在与东方温润气流的角斗中,终于败下阵来,悻悻然退回老巢去。
大唐的西北边境,再一次熬过了苦寒肆虐、积雪盈尺的凛冬。
盐州城外,荒漠上开始星星簇簇地铺上绿意。干涸数月的沟壑中,也渐渐现出湿润泥泞之相,继而是一线细流,几处积潭,直到蓄满了大体量的、亮晶晶的维生之水。
有春草,有春水,就会有人来,有利来。
这个阳春,杜刺史心情不错。
根据杜刺史经常挨打的宝贵经验,吐蕃人来攻城劫掠,无一不在秋天。这是草原骑士们近千年来的习惯,春季牛羊要蕃息,马匹也要发情交配,况且经过了老天刻薄寡恩的严冬季节,牲口们就算没冻死,也饿得皮包骨头,得趁着嫩草复苏的时候,好好地将它们放牧一番。边寇们掠夺的贪婪,只能放到夏去秋来、战马们都贴上了膘时,才可实现。
老天照应,人又不打仗,盐州这样立于往来要道上的重镇大州,就算营田不行,至少可以靠来往商队所交的税钱,好好地丰盈一下州中府库。
灵、盐、夏三州,自西向东一字排开,乃大唐关中地区北部门户三州,再往北是部分朔方军故地和天德、振武二军驻地,主要用于防御北部的回纥。
安史之乱后,肃宗皇帝向回纥借兵平叛,回纥太子叶护亲率族内铁骑进入唐境,攻打洛阳的安史叛军,唐回关系一时之间如蜜里调油。其后,回纥国内政变、可汗更替,大唐又忙于防御西边更为强大的敌人吐蕃,帝国北部的唐回边境关系,一直不算太紧张。
不过,由于当今天子李适,做太子时曾受过回纥前任可汗——牟羽可汗的侮辱,其登基后十分憎恨回纥人。即使回纥国内因政变上台的顿莫贺可汗重新启用亲唐的军勋贵族,唐帝仍然以某种暧昧的态度,放任了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杀回事件的发生。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张光晟也已经在去岁的朱泚之乱中因附逆而被诛,但回纥人仍对振武军驻地心有余悸。他们宁愿绕开河套的东部地区,从丰州附近南下,穿越朔方军故地,来到灵、盐周遭,与唐人进行互市。
吐蕃人带来血光之灾,回纥人带来银货之利,杜刺史看到后者,就像在瑟瑟朔风中看到南边运来的补给一样心花怒放。
另一个教杜刺史高兴的是,新来的贬官李司马,果然懂礼数。
盐州虽然比不得长安洛阳,杜刺史府中的女眷还是按照一个四品官员的派头配备的,嫡妻加四媵,一个不少。李司马拜访杜刺史府中,恭恭敬敬献上绫罗数匹。那可不是市集中常见的布帛绢缣,而是绣工极为精美的绮色织锦,一看就是不俗之物。戮神
李升暗暗冷笑,是啊,连一个边镇四品刺史,都看清的局面,多少自命仁人义士者,还沉浸在上国的大梦中,不愿承认。
上梁不正,下梁处处歪斜,反过来倒去怪邻国那六千匹马便耗尽了府库。
“杜刺史这么一说,下官倒真要去瞧瞧这些回纥人怎生做买卖,顺便,也相匹好驹子,再过得些时日,去原上打猎。”
杜光彦点点头,又补充道“不过这回纥商贾也不是善茬,彼等的马匹,有些是自丰州、灵州等边镇问我唐军买来的老年或受过伤的军马,在军营周遭卖给百姓驮货,值不到几匹绢,换个大镇就要价二三十匹绢,司马切勿上当。或者,本官指派个机灵的家奴,随司马同往,帮司马张罗张罗?”
李升嘴角微抿,半开玩笑道“杜公可是怕下官跑了?”
“咳唷唷唷,”杜光彦忙摆手道,“司马言重,言重。”
李升收了戏谑之意,恭敬但正色向上司道“一日为臣,至死仍忠,下官虽于情事上有些堪不破,教圣主惩戒,教同僚们笑话,但下官自认,绝不会做贰臣。更何况,此地虽是边镇,可下官能跑去何地?回纥?下官可不会养马。吐蕃?下官和杜公一样,视同水火!”
杜光彦打着哈哈,连连称是。
又过得几日,盐州城外果然热闹起来,回纥人的马匹、骆驼、骡子,唐人的丝织品、茶叶、瓷器纸笺,粟特人的酥酪、金银珠宝。甚至偶有西域商胡,也未被陷入吐蕃手中的河陇屏障所阻挡,而是不辞劳苦地绕道回纥之地,再进入唐境,带来珍贵的草药和香料,以及女奴舞姬。
李升青衫便服,闲闲地跟着赶集的盐州百姓、军卒和本就驻于城中的商贾,游逛于绵延铺展一二里的互市上。
为了防止杜光彦暗中派人盯梢起疑,李升先看了几处贩马的商队,佯作未有满意的。
接着,他的目光转到了那些驼峰间搭着的毡毯上。
很快,李升意识到,一位戴着淡黄色头巾的中年回纥女子,也在盯着自己。
他微微转过头去。
那女子站在几匹骆驼中间,右手抚着毡毯,却并不像商队的其他成员那般,卖力地吆喝。
但她显然更不是作为女奴出现在此地。女奴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女,更重要的是,女奴们眼中,绝不可能出现那种淡淡漠然下的机警。
一种娴熟的犀利察人的目光。
李升大致有了些把握,缓缓地走过去。
他径直向那回纥女子问道“毡毯上,可能织入黄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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