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灵笑着将手里的茶叶袋递了过去——这个场景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具体有多少次,柏灵没有数过,但每一次来,太后都会很高兴地告诉她,再过半个月是自己的生日。
她似乎一直在重复地度过人生中的某一天。
但太后真正的生日在冬天——这是十四告诉她的。
对柏灵来说,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四年前的一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到宫里来给柏世钧送夜饭,然后遇到了披头散发、正在出逃的太后。
那一晚韦十四恰好要去一趟北镇抚司,在太后睡下之后离开了慈宁宫。没人知道老太后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出了后宫重重叠叠的守卫,最终出现在西侧们附近。
这位衣着华贵但满脸惊恐的老人,在看到柏灵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欣喜若狂地喊了她一声,“阿泠(lg)——!”
柏灵很难忘却当她因为听到这个声音而回头时看到的一幕。
那是一张满是泪痕的老脸,一双浑浊的眼睛,满头散乱的头发。
在过去,也有很多来家里看病的乡民会唤她“阿灵”——但柏灵从未见过这位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就是当朝太后。
柏灵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一瞬之后,就看见汹涌而至的侍卫将眼前的老人扑倒。
但老人望着她的那种惊讶,那种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亦令她惊疑而动容。
那一晚柏世钧饿了肚子——因为送饭的柏灵也被当场抓了起来,被审问了整整一夜。
但所幸那是相对温和的询问,没有刑具,没有拷打,只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太监站在纸窗后面,问了她许多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柏灵。
——你的父亲母亲是谁?
我父亲是太医院的医士柏世钧,母亲已经亡故了。
——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嗯,应该……是姚楚,柏姚氏。
——连自己母亲叫什么也要想吗?诸界同位体
诚如先前郑淑所言,“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在宫里绝非是一句空话。
柏奕当时还没有跟着万福顺开始学厨,正跟着一个进城不久的木匠师傅打杂,在得知了这件事之后,他告假了半个月,在家照顾受到惊吓的柏灵。
在那段时间里,柏灵的不正常实在太明显,以至于一向迟钝的柏世钧都有所察觉,虽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也常常在采药归来时,带上一两束山上采下来的野花,用干稻草捆着,再捡个小陶罐子插好,放在柏灵的床头。
很难说这种照顾到底能带来多少局势上的改变,但当人知道有人在和自己一起承担一段艰难时光的时候,某种变化就已经发生了。
这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柏灵也渐渐懂得如何应对宫廷的传召,但在太后这里,时间却好像完全没有变化。
一开始柏灵怀疑,在太后身上发生的,是某种顺行性遗忘,这种失忆可能是大脑功能的退化带来的,比如阿尔兹海默症导致的海马体与内侧颞叶萎缩。也即,她再也无法对某个时刻之后发生的事情产生任何记忆,她的人生将永远只剩下某个时刻之前的时光,所有新发生的事情,都无法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任何痕迹。
但这种猜想在见到十四之后被打消了——韦十四的年纪太轻了,他不可能是太后年轻时的旧交。如果太后能准确记得韦十四的身份,那在她身上发生的,就不可能是彻底的顺行性遗忘。
于是柏灵的猜想又转向了另一种,这也许是一种心因性失忆。
引起这种心理疾病的原因通常不会是器质性的病变。患者一般都经历过某种巨大的打击——这种打击激烈到足以将她整个人击溃,以至于直接触发内部的防御机制,使得人暂时地将某些记忆抹除忘却。
一部分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的患者就会伴随分离性遗忘症。他们有的会忘记自己是谁,有的会忘记自己的家人朋友、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甚至是曾经最重要的人。
柏灵能够感觉到,忘记了许多事情的太后将自己错认成了某个熟悉而信任的人,但柏灵从来不曾深问那人究竟是谁。
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太后的胡言乱语并不会带来什么灾殃,可一旦太后给出了某个具体的确切的答案,她真的有承担那个真相的能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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