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将犯人绍兴府会稽人氏陈惇、山东郓城人氏蓝道行监押,”吴伯宗在公文上批示:“一月之后,即行问斩。”
“将这卷宗送到按察司去,”吴伯宗吩咐差役:“等盖了大印再拿回来。”
“大人——”门口又进来一个差役:“锦衣卫佥事到了。”
来的人正是朱六,他和吴伯宗见礼之后,方才道:“来了浙省,却一直未曾拜见老公台大人,实在是失礼。”
“老夫虽然担了个右布政使的官衔,”吴伯宗道:“其实早都不理会公务,只待明年任满,便要悠游泉下去了,这一次若不是公衙空虚,无人主理,他们也不会强行架着我出来,这才不过半月,案牍劳形,就已经让我吃不消了。”
一省布政使分左右两个,李默一来大权独揽,吴伯宗本来就半隐退,这一年就更不问世事了。而李默一走,浙省许多官员因他的参奏,都待罪在家,府衙空虚,吴伯宗便被推出来主持大局了。
“大人是浙省的定海神针,”朱六也不吝赞美:“有您在,大家才安心。”
“老夫早都力不从心了,之所以勉力支撑,不过是左右调和,四方安抚,不让浙省这乱象,再坏到一个什么情况去。”吴伯宗道:“且今日看到你啊,心中又惴惴起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什么事情能劳动你来我府衙?”
朱六一笑:“大人多虑了,我来就是接手一桩案子,还请大人把卷宗并人犯移交给我。”
“我这边正好在处理刑名,”吴伯宗道:“你要调哪一桩案子?”
“绍兴府今年的舞弊案。”朱六道。
吴伯宗的手一顿,不急不缓道:“是李圭那个泄题案吗——恕我有问,这案子有什么蹊跷吗?”
锦衣卫的权力就特殊在可以随时查阅和接手任何案件,官员一般是不得阻拦的,按理来说,锦衣卫的权力大如天日了,但国朝初年就有锦衣卫侵夺地方权力,干扰司法,被狠狠参奏的——从那时候起,锦衣卫在地方上若要深度参与案件,需要经过地方官员的允准。若要移交案件,也要与地方官达成协议。要不然锦衣卫以权谋私,皇帝也忍受不了。
“这案子没什么蹊跷,”朱六道:“跟这次的风波也没什么关系,大人不必多虑,只管将案子交给我就行。”
“佥事说得轻巧,”吴伯宗道:“锦衣卫向来不预地方文教,怎么这一回突然要接手呢?”
“这案子也许确有古怪,”朱六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公文,改口呵呵道:“要不然大人怎么会二审都不审了,直接判罪呢?”
“本官觉得此案证据确凿,无须再审,”吴伯宗道:“于情于理,都没有错处吧。”
“可是在下觉得,此案疑点甚多,”朱六还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面色却沉肃下来:“需要详加勘验。”
“朱大人,你是堂而皇之插手地方刑名,”吴伯宗道:“这可是忌讳的事情,本官以为有些规矩虽然不在台面上,却奉而行之,你这样不讲规矩,恐怕京中的陆大人知道了,要怪罪你的。”
“都督怪不怪罪我是我的事情,”朱六道:“不过大人不肯松手这案子,恐怕也是因为对某些人交代不了吧。”
吴伯宗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有人欲之死,有人欲之生,”朱六道:“只能掰掰腕子了。”
“你家大人虽然权势不小,”吴伯宗敲了敲桌子:“却也不会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案子,就得罪那一位吧。”
“那不一定,”朱六道:“说句实话,我家大人在这案子上,有些凭恃。”
吴伯宗心中一动,他立马想到所谓的“凭恃”究竟指的是什么——
在刚刚爆出的震动朝野的仇鸾的案子中,陆炳是首告,他秘密查访到仇鸾的许多奸邪之事,尽发仇鸾前后通敌纳贿等种种罪状,让嘉靖帝怒不可遏,下令锦衣卫彻查与仇鸾有关的一切阴私。现在最大的案子就是仇鸾案,而陆炳有这个案子上最大的话语权,他可以搜查任何与仇鸾有关的人,哪怕是通了只言片语,哪怕是只有点头之交的人。
如今只怕吴伯宗的后台,内阁的大小阁老,都对陆炳要退避三舍,如果这案子确系陆炳的意思,吴伯宗争不过,也是理所应当了。
吴伯宗是严党的人,政绩不突出,却也稳稳在浙江做了一省之长七八年,如今要致仕了,小严阁老却传来指示,然而这个指示,吴伯宗先前以为轻而易举易如反掌,现在看来也是难于上青天。
他掂量了一下,陆炳既然将案子揽过去,那就是陆炳和严世蕃对上,跟他不再有什么干系了。
然而他其实也误解了“凭恃”的真正含义,他也不会料想陆炳要尽力保全陈惇的真实用意,也万万想不到是天下至尊表现出了对陈惇的才华的喜爱。
陈惇被蒙上了头套,带出了大牢。刚开始他以为要半夜处决,奋力挣扎着,然而抓住他的人孔武有力,他的挣扎无济于事。走出大牢之后,他又被塞进了马车里,晃晃悠悠不急不缓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摘去了他的头套。
陈惇走进眼前这一处小别院之中,这座宅子十分幽静,里面甚至还有宽宽绰绰的地方移栽了许多青葱的花木。
第一进院是窄院,第二进院分成了东西厢房和两三件耳房,后面是一道垂花门,长长的一条花廊,院子里引了一条地下的暗水来,假山的斜下方撑起一个小小的竹水车,喷洒出薄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