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顼听完百晓生竹筒倒豆式的讲述,终于对整个前因后果都已经了然于心,百晓生说得很隐晦,很多话都是避讳的说,但是聪颖如梁少顼,怎么会听不明白!
客房里一老一少两个人还是面对面坐着,早就喝空了壶里的水,火炉成了烤手的取暖工具,茶壶随意的摆在茶盘里,几只建盏茶杯也冰冷干涸,茶渍在釉面上凝聚成一层七彩的耀变。
两人已经静默了很长时间,一段很长的故事说完,听者和说者跟着仿佛也经历了一段漫长的人生。
梁少顼眯着眼睛看着火炉了腥红的木炭,将双手在上方烤着,热气穿过他的手,将他骨节分明的十根手指也映得通红。
“皇家最是无情,寻常百姓家争遗产,无非是争吵打架,最多闹得两家不说话,鲜见打得头破血流的,而皇家争遗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以想象,真圣帝在还没合眼的时候,就看到他的妃子们明争暗斗,皇子们手足相残,恐怕连死都不能安心!”
百晓生也眯着眼睛凝视着梁少顼,仔细的观察着他脸上的细微表情,闻言诧异的瞪大双眼,他没有想到,这样看透世事的话,会从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平头后生嘴里说出来,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来梁少顼也深受他祖母和父母的潜移默化。
他想起梁广拒绝他的时候,发自肺腑的一段话——
我母亲当年就是看透了皇家的凉薄,为了我能逃出这个残酷的命运,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力气,册封前夕被安了虚假的罪名赐死,虽被人救,可半生抱病,折寿早逝。我最崇敬的义父也为了我身挡数箭,虽没有当场送命,但终究没能长留,临终遗愿却嘱咐我要快乐长寿自由,他们都为了我牺牲自己,我又怎能让他们的苦心白费!
所以,百晓生能理解他给后辈们的起名,梁欢,郁乐,郁欣。无不表达逝者对晚辈们的唯愿:欢乐,欣喜,健康,平安!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梁欢下山的那天,给自己起了一个行走江湖的化名,梁少顼。
少顼,若没有追寻至圣之意,效仿先贤之心,他又为何给自己起这样一个名字!
百晓生笃定的看着这个平头后生,这个见识和胆识都超于常人的年轻人,心中定是有些微懵懂的渴望,却又看透了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才不愿意深入,只边缘的地方剐蹭着。退却并非不敢,消隐并非无能,而是一种不愿身陷淤泥,不愿同流合污的洒脱。
梁少顼察觉到了百晓生的目光,他好奇的抬头与他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他知道百晓生在等,并且也知道在等什么。无非是他答应“子承父业”的事。然而这个事业,父亲不愿意承担,落在了梁少顼的面前,怎么看都觉得像是“父债子还”。
梁少顼知道他有话要说,这个看似慈祥实际上奸诈的糟老头一点也不急,就这么满腹理论欲言又止的样子干瞪着梁少顼,他有耐心这样干等,梁少顼这个晚辈也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愿意陪百晓生干坐。
两人一直对坐着,各自都不开口,都等着对方先打破沉默。
然而两人的忍耐力和承受力,都异于常人的强大,在客房里一直枯坐到茶楼的红灯笼点亮,也始终没有打破这个沉默。
梁少顼好整以暇的搓着手,把手放在逐渐熄灭的火炉上烤,手越放越低,余温慢慢的变低,最后成一堆碳白色的灰烬,恰如他的心境,死灰难再起。
最后,还是梁少顼打破这死寂一般的沉默。
“前辈,火炉熄灭了,我去叫人来添点炭火,您还要喝茶么,我叫璇玑来为您煮一壶茶。”
百晓生笑了起来,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到底是乃年轻人,这是想开溜!在这种暗劲对峙的较量下,谁先动,谁就输了。
百晓生老手一指:“梁少顼你坐下,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难道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梁少顼笑得很纯粹,正准备起身,听到这句话又坐下来,“前辈认为我应该作何想法?”
停顿了片刻,他又恍然的道:“我刚才确实想通了一件事,原本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我知道了——反正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会去违背我父亲意愿,既然主意已定了,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就不打扰前辈了,回头我让茶楼的茶司给您送晚餐,您就先歇着吧。”
“站住!”见梁少顼要走,百晓生连忙叫住他,“我过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和你坐着喝一下午茶的,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
梁少顼干笑着说:“我知道您找我有事,我也坐了一下午,可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至于你要和我谈的什么重要的事,恐怕我一个平头后生也担当不起。”
言下之意,就是免开尊口!
百晓生急忙走出来,在客房的四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将门窗全部都打开,站在窗前说:“当时我被你父亲的人抓住的时候,你知道你父亲说了一什么话么?”
他立在窗前,头也不回的说,因为他知道屋里的梁少顼一定在侧耳倾听。
“他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件事难道非得要找他吗,我的回答是,非他莫属。”
梁少顼立在百晓生后面,突然发现他其实从一开始,就跌入了一个特大的陷阱,陷阱外还有一张网,这个网就是百晓生和郁乐父母一手策划的,而他的父亲就是推他入这个陷阱的人。
父亲知道有些事不可违,梁少顼又何尝不知道,有些事,是上刀山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