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陈先生没有作声,只是低着头,凝视着晷面上已模糊斑驳的刻度。半晌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们二人,轻轻摇头叹道:“大维,我没学过你这些公式。还是你自己来算吧。”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我二人,独自慢慢地踱开。
那叫大维的年轻人向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介意,笑着赞许道:“你的天文和数学学得不浅嘛,一起切磋一下怎么样?”
这边我和大维趴在晷面上,用手左右划着辅助线,那边厢陈先生一个人在赫尔顿礼拜堂墙下的一片树荫里坐下,聚精会神读起那本《独醒杂志》来。
铜星与晷针顶端的连线似乎正指北方,我就此轨迹推断这应该是正午时分。大维带着尺子,量了晷针的高度和铜星到晷针底的长度,两相一除,比值恰好是三。我正愁手边没有三角函数表,可大维却是脱口而出,“应该是71度30分。”
他见我神情惊诧,颇带几分得意地笑笑道:“三角函数表,未必身边总是有,还是背下些要紧的数来得方便。”
知道了那一日正午的日高,我们把波士顿的纬度带入,再减去日高的余角,便得着了23度30分。看了这数,我们俩几乎是同时喊道:“夏至!”
得知了这天机,大维快步跑到树下,拉起陈先生,兴奋地说道:“表兄,那刻是夏至。”
“夏至?”陈先生听了后,缓缓地点点头,“白昼至长之日,这么解释永恒倒也有道理。”
我看着时间已是不早,该回去榆园了,便向二人告辞。临别之时,大家互通了姓名。大维碰巧又是我所选的一门数学课的助教,便约着几天之后再见。
那大维是日后做了民国交通部长、国防部长的俞大维,而他的表兄便是三百年来学问第一人的陈寅恪了。现在想来也真是惭愧,如果说那日是造物主安排我与这两位名门兄弟不期而遇,那这两位日后的成就便无时不让我汗颜了。
学期一旦开始,每日两三门课程上着,焦虑之心也随之平复很多。到了周末,除去看书、做功课,便是听白牧师和伊莎白给两个小姑娘读书,满心的幸福。这其间自然少不了给家里去信,禀告父亲自己近况。而父亲的回信与前几封也是无异,只是说家中都好,无须挂念,一心读书为要。
倒是在十月间,培真的一封来信让我着实吃了一惊。他信上先是提到自己经过牢狱之苦,夏秋间数度反思,最终还是决定过了年就再联系来美。
“哈佛我估计怕是上不了了,虽然那里仍牵系着我的梦想。父亲这些年寓居京中,不愿再出仕,为了支撑着这么大一个家,只靠着写稿、写字,再要为我付那么高的学费,我实在不忍心。而如今,为了制裁我们这些学生,政府也不让我们再参加官派留洋的考试。现在唯有自己联系一些学费稍低的学校。如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够去波士顿。我正在联系波士顿大学。这样既能离你近些,也能离哈佛近些。”
“另告你一喜讯—可要坐好,因为我猜你听着的时候会和我一般惊诧。云妹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了!算算时间,恐怕上次我带你去看她时,她已有孕,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又因为我被关了起来,就又瞒着我们,直到再也瞒不住了。”
“友然哥,你说这是不是不可思议?再过两三个月,我就要做舅舅了。我问云妹,她说,既然认你做了大哥,自然也是舅舅。如此贸然给你认个外甥,还望你不要介意。只不过此事我们仍然瞒着父亲。云妹想着总要到小孩子落生之后,抱着去见外公,无论怎么着爹也得无条件地认了。”
趁着一个周末陪着伊莎白在河边散步,我把这事和她讲了,想听听她会怎么想。
“那太甜蜜了,”她兴奋地说道。“英文里不是说,孩子就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包裹。他们是上帝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我们本来有一门亲事的,”我坦白地说道。和伊莎白在一起几个月了,越来越觉着可以和她交心而谈。
“真的吗?”她的回答颇是平静,可她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好奇。
“是我们两家的父亲定下的。本来说好她的哥哥娶我的妹妹,她则嫁给我,这样两家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亲上加亲了。只不过,后来这两门亲事都没成。”
“那你难过吗?”
我无奈地苦笑道:“倒也轮不上我难过。她和她哥哥培真对我都很好,把我当作哥哥看。哎,其实我哪能做他们的哥哥。无论是哥哥还是妹妹,他们两个都比我的见识和胆量大多了。”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鼓励着我说道:“别总是那么看待自己。你也挺棒的。”
我虽然心里明白她看不到我的脸,可还是下意识地底下头去,藏起已经发烫的双颊。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伊莎白一定是感觉出我的羞涩,便柔声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觉着自己有好多不如人的地方,总是觉着自惭形秽。”
“你觉着一定要有超群的见识和胆量才能让别人幸福吗?”
我侧眼看她,却发觉此时她的双目也正好在寻着我的方向,静静地看着我,虽是清莹灵动,怎奈得看不到一丝光